龐培
一頭白鹿穿城而過,留下“人間四月芳菲天”的美麗傳說。留存在古老漢字斑駁象形深處的呦呦鹿鳴,開埠之前的遠古先民和森林之間無聲的回眸。大海退卻,岸崖壁立。郭璞相地。王謝登堂。文昌、法智駐錫。孫鏘鳴罷官。金錢會起義。玉海樓落成。楊蟠過永寧橋。翁卷鮑使君唱和。括蒼、雁蕩、洞宮諸山拱托。甌江、飛云江、鰲江自西向東三大水系傾注匯流入海。那大海的神情一如那頭回眸佇立、稱之為“白鹿”的美麗牲靈,遠遠地佇立,口銜杏花。杏花也是白的,白色的春花,一如樂清灣,或溫州城外大海不遠處的海平面輕輕濺落的浪花。
丹麥哥本哈根,城市的魂魄是一條美人魚。圣彼德堡的象征,是一只風雪中兇悍的雙頭鷹。而東晉明帝太寧元年(公元323年),由臨海郡劃出,設永嘉郡并選址建城的溫州,其終極的象征是一頭森林中出逃的白鹿。白鹿穿城而過的美麗幻影,既驚詫又溫靜。幻影本身有一份敏銳,一種閃電般的捷速。也許欲去往深深的谷底尋覓水源,也許是被該地特有的山海相交匯的奇特地貌迷惑住了,鹿身上的斑斕,本身就是迷宮,一派深山寂靜中,從它口銜杏花的悠閑從容來看,它本身就是富足的樣子。它出現在眾人眼前時,一定事先已吃飽喝足。這頭開埠之初的白鹿形象,集瞬間與永恒、悠閑篤定、背井離鄉于一身。它仿佛一時有了確定的夢境和目標,又像是一時躊躇、猶豫,惦念起了來時的路徑。是開始,是終局,是相見,也是離別的象征。白鹿的身上,有一種驚鴻一瞥的幻滅感。“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溫州城內這頭巷陌市井深處的白鹿,好像時間的雪地上最初的一行瑩潔腳印,注定會留給后世無盡的驚嘆和許許多多靈動的美麗幻想。更多的山水清音。更多的空谷幽蘭。不間斷的斷念。不間斷的猜測。幾何形白色。敏捷美麗、快和停止。一或者無限。光明和黑暗。正午之心。午夜之子。“若城繞山處,當驟富盛,但不免兵戈火水,若城于山則寇不入斗,可長保安逸。”(郭璞)于是,打破“方正規矩”,采用依江、負山、通水(即東西依山,北臨甌江,南瀕會昌湖)之方案。號稱斗城。鑿井二十八以象列星宿。街巷溝渠大小布列如井田狀。“屏蔽用全,而雄視于東南。”(明弘治《溫州府志》)“山作青羅帶,山似碧玉簪。”
城外的青山,好似白鹿穿城而過時,留下的裙帶狀的蹄印,道家的騰云駕霧,這一刻,又依稀回到了這頭鹿的身旁。
可愛的白鹿無聲佇立。驀然回首之際,人間已渡盡劫波;已從暴風雨憩息的海上歸來。
《深淵書簡》,第757頁,奧斯卡·王爾德,1897年6月2日。從一個監獄轉到另一個監獄途中,他戴著手銬,在車站月臺上停留長達半小時。他后來寫道:“……把我留在了那里,把我留在眾目睽睽之下。……隨著每趟列車到站,圍觀的人群有增無減。”
“我現在。我目前想要的就是作為一個藝術家亮相,以藝術的手段在巴黎亮相,而不是在倫敦。……請把巴黎有關我的報道都給我寄來——不管是好是壞,尤其是壞的。了解公眾對我的態度,對我來說具有生命攸關的重要性。……關于我的哪怕一點點微詞,對我來說也是意味深長。”
我們假設昔日的溫州城內,有一雙注視到這頭穿城而過的頑皮美麗的白鹿的目光,如同漫長歲月時空背后那雙終極客觀的眼睛——這八成是一雙男人的眼睛,一雙隸屬于平民的、普通溫州(當時稱永嘉)人的眼睛。有趣的是,在東晉明帝太寧元年,在公元323年,這雙眼睛活著的主人,他日常的生活,他在人世間的身份大致也是復雜、曖昧、矛盾的。為了在嚴酷的大自然中生存下來,他很有可能既要下海捕魚,又要涉足深山。中國內陸,中國東南沿海漫長的海岸線,很少有一處,一個地方,能夠像后來的溫州城那樣,山和海相交匯咬合到如此華麗緊密的。大海和延綿起伏的群山,在一個最短的時間和空間里同時到達,彼此擁抱和相撞。這是一個陌不相識的兩位行人低頭走路時彼此撞了個滿懷的尷尬又難忘的城市,一個前世今生的城市,一個“見與不見”的山水鄉土。“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公元422年,也即溫州城落成的第九十九年,謝靈運出任永嘉郡守,來到那頭白鹿穿城出沒處。其后來的詩歌作品(寫于永嘉時期的有二十余首),從最初風行的玄言詩,一變而為風姿綽約、獨步天下的山水詩,在這頭鹿傳說的“嗒嗒的”蹄音催促之際,才思俊逸的詩人,究竟經歷了些什么呢?
燕兒,燕兒,
飛過殿兒,
殿門關,飛過山,
山也平,路也平,
飛到山下打虎鈴。
虎鈴打到鯉魚灘,
鯉魚娶親,蛙蟆拜經。
田雞送人情,“姜太公公”做媒人,
屙蒼打鑼彭彭響,虎蟻抬轎烏云云。
拾到三板橋,占兒吶喊叫。
抬到絡麻園,絡麻踏爻完。
——溫州舊時童謠
這雙注視著白鹿身影的池塘春草般的眼睛,其身份很可能既是船戶,又是山民。是深山里的樵夫,也是出入海上風浪的水手。換句話說,他昨天還在海上捕魚,今天已攀爬上森林植被的高坡地帶。先民們生存的艱苦年代,一個人往往一身兼任多職。他是士兵、窯工、牛倌、獵戶、船民、伙夫、泥瓦匠、吹鼓手、書生、仆僮、種田人、屠夫,同時也是鐵匠、廚師、竹篾匠、小販、無業游民、造橋師、木工、戲子、說書人、水手。他要“拉上水”。“做順風”。“做擔客水”,“跑碼頭”,“看風水”、“揉粉炊糕”、“敬神禮佛”,“攔街福”。要給小孩子涂雄黃,也要為已出嫁的女兒準備麻巧,哭棺、燒香、焚楮、奏樂、摸周、叨光、抱腰媽、綁蹄、測八字、送油粉、回花、接代、造屋瓦、觀禮、吃槐豆芽、吃生頭酒、擺花祭、背燈、斗臺、張燈結彩。總之三百六十行,一個人一身就兼了三十六行。他辛勤奔波的雙腳,似乎一刻也停不下來,拍岸的海浪聲時刻在他耳畔。開耕一新的田產,隨時會被無常的海潮吞沒殆盡。
出生在山海之間,同時呼吸著山風林壑和大海咸澀潮濕的海風的先民們,生來就要比別的省份地域的人辛苦,在山和海之間,他(她)要創新,要有新發現。他(她)似乎有著雙重的人生,擁有雙倍的甘苦艱辛,雙倍的汗水,和雙倍的內心福祉——正是這樣一雙福祉和諧的眼睛,從市井深處,從時空的深處注視到了這頭口銜杏花、穿城而過的敏捷的白鹿。
“東晉江山稱永嘉”(趙鈞:《過來語》)。雨霧繚繞的一對鹿角間,仿佛掛有這樣的七個漢字。
第一第一橋,
第二第二橋。
第三三官殿,
第四四營堂。
第五五棚殿,
第六六塘殿。
第七七星殿,
第八八仙樓。
第九九星殿,
第十十字街頭買醬油。
十一爛頭兒圈底爻。
——溫州舊時童謠
北雁蕩風景區總面積361平方公里,有102峰、61巖、26石、46洞、14嶂、13瀑、17潭、13溪、10嶺、8谷、8橋、7門、6坑、4泉、4水、2湖;楠溪江風景區總面積625平方公里,巖奇、瀑多、村古、水秀、灘林美。此外,中雁、西雁、南雁、仙巖、瑤溪、飛云江、江心嶼等名勝景區遍布各地。前人“開墾山場,屢見有船板及長釘長尺許者。又屢見有古瓷器、古錢及刀劍、石簇等物。”
——那么,“河鄉流水漾晴瀾,夾岸榕陰擁翠巒。夜半客船酣客夢,五更斜月到章安。”是這頭美麗的白鹿心跳止息處嗎?
——“臥聞海潮起,起視江月斜。借問同舟客,何時到永嘉。”(謝靈運《宿永嘉江》)是這頭杏花白的鹿的美麗身影嗎?
——“雖然一槳匆匆去,也要身寬對好山。新拗篷窗高似屋,諸峰獻柱住中間。”(葉適)詩人眼里的綠水青山。詩人心目中的江月斜、永嘉岸,是否是這頭不世出的傳奇白鹿的精致倒影呢?
穿城而去的呦呦鹿鳴,已經被詩人的耳朵用心聽見。
穿城而去的傳奇白鹿,即將再次被一雙更加不知名的水手或獵戶的眼睛捕獲到——凝視、聚焦、定格,早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某天,清晨,大海潮退……這一場人與自然,自然與山水,山水與命運,命運與生活之間既驚心動魄,又平淡無奇的對話,已經在《山海經》的注釋者和一座城市之間,在森林和大海,人和萬物,詩人和一頭美麗敏捷的白鹿之間展開。寥落的人類表情,生動的時空穿梭。目睛怒張,尖爪利銳,殊妙勝果,飛檐翅角,坐北朝南,翼角翚飛,九山八海,文成泰順,樂清永嘉,洞頭蒼南,瑞安平陽——這一切,在中國的東南沿海,在寧波和福州之間,地勢自西南向東北傾斜,難道不讓我們回味到江南童年的不遑多讓的神奇味道。那樣終生摯愛的山水風物。那樣的山高水長。如同美國作家懷特所言“……我開始產生幻覺,似乎他就是我。因此,簡單置換下,我就是我父親。這種感覺徘徊不去,我們在那里的日子,時時縈繞在心頭。這不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但此時此刻,它卻愈發強烈。我仿佛處于雙重的存在中。我在做某件簡單的事情,拾起魚餌盒子……”
搖啊搖,
搖到賣魚橋。
買條鯉魚鑊里燒。
燒啊燒,
頭未熟,
肉還生,
尾巴已烏焦。
掉在盤里吱吱叫,
吃到肚里跳三跳。
——溫州舊時童謠
雖然一時無法辨別、無法確定白鹿的雌雄性別,但是,“拾起魚餌”抬頭的剎那。他看見她。而她望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