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圍墻之外

張躍軍

在圍墻之外

張躍軍

哐地一聲悶響。那道死死擋住佟小冬視線的高聳圍墻，突然轟隆倒了一片。佟小冬的眼睛陡然雪亮無比，一個嶄新的世界呈現在他的眼前。

當時佟小冬正在工棚里和爸爸媽媽吃午飯。他爸爸是工地的一個小工頭，媽媽在伙房幫廚做小工。每次吃飯他們都比工友們晚半個多小時，要等媽媽給每個工友打完飯，才能端著早就打好，放在一邊的飯菜回到工棚來，跟小冬和爸爸一起吃飯。當然清一色大小的大瓷碗里，同樣的飯菜也要比叔叔伯伯們大瓷碗里的飯菜豐盛許多。

這天正當小冬津津有味嚼著大塊臘肉的時候，哐當轟隆的巨響驚得爸爸丟掉大瓷碗跳起來，一個箭步跨出了門。

小冬抱著不銹鋼飯盒跟在爸爸屁股后面竄出去。只看到飛馬農用四輪翻斗車，一屁股把未來城市花園高高的圍墻撞了個像大門一樣大的缺口，平時高傲的金雞獨立在墻頭的監控攝像頭，這時倒掛在電纜上跌落在半空中痛苦地掙扎著。

哭喪著臉的二愣叔叔滿臉恐怖爬出飛馬駕駛室，爸爸暴跳如雷沖上去給了他一大嘴巴掌，接著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你這個王八羔子，告訴你多少次，不要碰車，不要碰車，你就是不聽。爸爸氣急敗壞說。

佟哥，求求你，幫兄弟一把吧。二愣叔叔從地上跪起身來哀求道。

佟小冬從叔叔伯伯們的腿縫中鉆進去，擠到大缺口前沿，在叔叔們嘖嘴驚嘆聲中，驚愕的眼睛睜圓到極致，一片絢麗奪目的光景展現在他面前。

未來城市花園是報紙上宣揚的所謂當代七星級高尚住宅小區，小區內一棟棟紅墻綠瓦富麗堂皇的別墅和高級小洋樓矗立在秀木翠竹叢中，周圍花團錦簇，姹紫嫣紅。黑又亮的高級柏油馬路上劃著雪白的線條和箭頭，兩旁停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轎車。

整個小區到處都是綠油油的草坪，不遠處的撒野公園里，有一大片只有童話世界才有的色彩斑斕的城堡，這里是兒童樂園。毗鄰圍墻的是成片的健身器材和籃球網球場。到處見縫插針布滿健身器材，就在大缺口子正前方的路對面就有一個搖搖椅，旁邊還有一個秋千。

在小冬的記憶中這些東西只有在電視里才有。

正當小冬拼命把周圍的景致盡收眼底時，一輛閃著警燈的漂亮電瓶巡邏警車悄無聲息停在他們面前，兩個手握對講機的大檐帽跳下車。

小冬和叔叔伯伯們下意識把伸進圍墻內的頭縮了回來。接著又一輛巡邏車趕來。

有什么好看的？干活去，都他媽的干活去。爸爸轟雞趕鴨般把圍觀的人驅散，賠著笑臉畢恭畢敬給戴大檐帽的遞煙。

大檐帽根本不理他這一套，冷冷一揮手中的警棍說，咋么回事。

最終佟小冬的爸爸請出了大表叔伯伯，就是這支建筑施工公司的總經理包工頭才擺平了大檐帽。

撞倒的墻由肇事者負責砌起來，二愣叔叔本身就是泥瓦匠，磚頭水泥建筑公司有的是，墻的內飾浮雕由物業公司請專業公司修復，也花不了幾個錢，關鍵是墻頭的監控攝像頭摔壞了，監視器里雪花一片，這可是要送到專業維修點修理的，如果修不好只有換新的，二愣叔叔就慘了。總之一切損失由肇事者二愣全部照價賠償。

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一天到晚給老子捅婁子。爸爸對二愣叔叔說。

二愣叔叔可憐巴巴蹲在地上抱著腦袋痛哭流涕，半天才說，佟哥，求求你，幫兄弟一把吧。你知道我就指望今年掙點錢，回家討個媳婦的。

你他媽的什么時候聽過我的話，每天提著你的耳朵告誡你，不要隨便碰工地上的機器，你聽過話嗎？

我不是……就是聽你的話，想學一門一技之長嗎？

你你，你……皇帝老子也救不了你。爸爸憤怒之極甩手而去。

小冬倚在墻角望著二愣叔叔雙手掩面嚎啕大哭起來。他為他感到難過，就走過去下意識采取同種姿勢蹲在他的身旁。

二愣叔叔的淚水像天上下的雨水，大雨變小雨，停了后哽咽著又落下幾滴，接著干嚎起來，叫人又難受又無趣。

佟小冬今年春天已滿七周歲，夏天一過就要和媽媽一道回鄉下上學去了。去年他剛進入學校不到一個月，奶奶突然染病去世，家里再沒有人可以照顧他了，就跟著趕回家給奶奶料理后事的爸爸媽媽來到了工地。爸爸媽媽是想干完這個工季，掙點錢把因蓋小洋樓欠下的賬還清，再讓媽媽帶小冬回家上學。在工地上，二愣叔叔是他唯一的朋友。

小冬陪著二愣叔叔難受了一會兒，很不舒服立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看著一直把守在圍墻缺口處的那個大檐帽，在暖洋洋的太陽下打起盹來。

這時一輛巡邏車停在缺口處，又跳下兩個大檐帽，他們在缺口處忙乎起來，立了一塊黃色的塑料牌子，上面有紅色的文字，小冬只認得其中一個人字。又用黃白相間的帶子把缺口來回攔住，帶子上也有字，跟電視里警察叔叔用的一模一樣。接著所有人都上車走了。

佟小冬走到缺口處，隔著黃白帶子眼巴巴望著圍墻里面的神奇美妙世界，這條黃白色帶子告訴他，他不能越雷池半步，它近在咫尺，卻可望而不可即。他知道自己不屬于圍墻里的世界的。

以前他問過爸爸圍墻里面住的都是些什么人。還能是什么人，不是些當大官的人，就是些有錢人。隨后嘆息道，哎，這世道真不公平，蓋房子的沒有房子住……

爸爸，你不是說咱家新蓋的三層樓房，比城里人的鴿子籠大好多好多嗎。

咱家是什么人啊，你爸爸手下有二三十號人呢，相當于城里人的白領或一個科長，知道不。

整個下午佟小冬流連在圍墻缺口附近，或坐在垮塌下來的殘垣斷壁上，望著圍墻內兩眼迷離，或躺在黃沙堆上望著天空中的藍天白云，神游在圍墻內黑又亮的大馬路上，闊步前進。

他看到自己已經長得跟二愣叔叔一樣高大，頭戴大檐帽，腰里別著烏黑的警棍，神氣地一揮手，路上的所有行人和小轎車就乖乖停下來，在他的指揮下，按照他的步伐齊步走。

但是老有東西打斷他的遐思和神往，一會是自卸車在旁邊吃力撐起車斗野蠻傾倒磚頭，一會兒是媽媽尖著嗓門喊他，讓他盯住那只喜歡挑頭鬧事的黃脖子老母雞，不要跑到圍墻那頭去了。

面對著黃白帶子，后來他對圍墻內突然失去了興趣，開始非常懷念起鄉下的小伙伴來。

黑蛋二狗他們現在在干什么呢，插青蛙還是釣蝦子呢，紅蝦子真傻，石子上綁一團白棉花，一丟進水里紅蝦子就上鉤，夾住棉花死活不松開。

不知道咋的突然又想到跟二狗開仗的事，他吃老鼻子虧了，頓時興趣索然，從沙堆上爬起來，高高興興跑到大工棚里看電視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二愣叔叔沒有出現，佟小冬是和媽媽一起吃的飯，爸爸有應酬沒有回來。

吃完飯小冬又溜達到圍墻缺口處，圍墻內的景致鮮活起來，黑又亮的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許多人，紅男綠女老人小孩漫步在街頭，牽著怪模怪樣狗的女人趾高氣揚走過去，漂亮的小轎車不時穿梭而過，撒野公園彩色童話城堡里，傳來小朋友們的歡呼聲和尖叫聲。

不遠處緊挨圍墻的地方，有一個好大的鐵絲網，網內有幾個年輕男女，正揮汗如雨打著球。就是二愣叔叔送給他的那種球。那種球在鐵絲網內到處跳，滿地都是的。

上一次就從圍墻內飛過來一個這樣的球，黃白相間帶著絨毛，彈性十足。二愣手疾眼快撿起來就藏起來，在小冬的百般討要下最后送給了他，他們就成了好朋友。

他的內心深處立刻升騰起一個莫名的渴望，渴望再有一個這樣的球，飛越高高的鐵絲網，落到圍墻外來。

突然佟小冬的眼睛直了起來，他看到三個小朋友你追我趕駕駛著小小汽車奔馳而來，領頭的是一輛威風凜凜的迷彩色越野吉普車。

他們沿著街道轉彎消隱在樹影和紅墻綠瓦的洋房后面，佟小冬的目光也拐彎追了過去。不知不覺中他的腳已經跨過了圍墻，黃白色的帶子緊緊攔住了他，他望眼欲穿，卻什么也看不見。

就在這時，從對面小洋樓花園的鐵柵門內走出兩個人，準確說應該是三個人，其中爸爸懷里抱著一個小弟弟，小弟弟懷里抱著一個五彩斑斕的漂亮足球。

佟小冬下意識退出圍墻外，他定眼望去，叔叔和阿姨好漂亮，他們穿著漂亮的運動服，雪白的運動鞋，渾身在發光，跟電視機里的叔叔阿姨一樣一樣漂亮。

再看那個小弟弟，黑不溜秋的佟小冬立刻自慚形穢的無地自容，這個小娃娃跟二姨家墻上畫里的白玉娃一模一樣，漂亮的讓小小年紀的佟小冬產生強烈的自卑心理。

小弟弟腳上也是一雙嶄新漂亮發光的旅游鞋，佟小冬不自然雙腳又往后蹭了蹭，生怕人看見他腳上的旅游鞋已經被頂破，腳趾頭就要鉆出來了。這雙鞋是大姨家的阿毛哥哥穿小后送給他的，他一直在撿阿毛哥哥的舊，阿毛哥哥也是撿別人的舊，衣服鞋子直到破舊的無法縫補才停止傳遞。

白玉娃從爸爸懷里蹦下來就是一腳，把五彩斑斕的漂亮足球踢了老遠，爸爸跑過去把足球輕輕踢到他的腳下，父子倆幸福地踢起了足球，有時候媽媽也參與進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叫小冬羨慕不已。

小冬的爸爸媽媽一天到晚忙到頭，從來沒有陪他玩耍過，爸爸媽媽承諾有空帶他到這座城市的特別美麗的大廣場和動物園玩，到現在也沒有兌現。

逼急了爸爸斬釘截鐵說，在他和媽媽回鄉下前，一定帶他去，并且兩個人還拉了勾。佟小冬相信爸爸一定會兌現他的諾言。

五彩斑斕的足球陡然從佟小冬頭頂飛出了圍墻，落在后面的金黃色沙堆上，小冬猝不及防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自己心里一直渴望的事居然真發生了。

白玉娃緊張地抓住爸爸的手，指著球落的方位急得直叫。

叫小哥哥幫忙，給你撿一下。叫小哥哥啊。爸爸說。

小哥哥，幫忙。小哥哥，幫忙。白玉娃跑到佟小冬的面前，指著他身后的五彩足球說。

佟小冬二話沒有說，轉身跑過去把五彩足球抓在手里。足球在他的手里又柔軟又艷麗。

給你。隔著黃白帶子佟小冬把足球遞給了白玉娃。

謝謝小哥哥，白白。

白白。佟小冬鸚鵡學舌跟著說道。

白玉娃接過球跑開了，他要跟爸爸繼續踢球，漂亮媽媽走過來擰開黃澄澄的果粒橙喂到他嘴里，同時給他擦臉上的汗水。他一揮手就擋開了說，不要，爸爸踢球。

爸爸接過媽媽手里的紙巾擦著額頭上的汗說，喝口水，休息一會再踢好不好。

不嘛，不嘛。白玉娃仰著頭生氣地叫道。

要不讓小哥哥陪你玩，叫爸爸休息一會好不好。媽媽說。

好啊。

來來來，小哥哥，陪寶寶踢球，陪寶寶踢球。白玉娃跑過來抓住佟小冬的手就拽。

一剎那，黃白帶子這道橫亙在佟小冬面前不可逾越的天塹，就被他穿越過去，他既感到不可思議，又感到非常神奇，黑又亮的柏油馬路居然踩在了他的腳下。

佟小冬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里，這個世界讓他既新鮮，又興奮。他小心翼翼陪著白玉娃踢球，飛快把球撿回來，每次都能準確把球傳到他的腳下，生怕他摔倒和磕著了。

漂亮的叔叔阿姨滿意地對他微笑著，漂亮阿姨強制白玉娃休息，給他喂飲料擦汗的時候，他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非常好聞清香。漂亮叔叔遞給他一瓶黃澄澄的果粒橙，他明知道自己應該拒絕，卻無法抗拒它的誘惑，毫不猶豫一把抓在手里，果粒橙一抓到手里他就后悔了，想還回去也晚了。

小哥哥快喝，快。喝完跟寶寶踢球。白玉娃急不可待催促道。

佟小冬毫不猶豫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

當圍墻內華燈初上，街上行人漸漸稀少起來，回巢的小車愈來愈多，白玉娃踢累了要爸爸抱的時候，他才戀戀不舍告別白玉娃和叔叔阿姨，一步一步退到圍墻缺口處，直到白玉娃消失在花園后面的防盜門后，才極不情愿鉆過黃白帶子回到工地。

他飛奔回工棚立刻向媽媽講述了他夢幻般的奇遇，和剩下舍不得喝的小半瓶甘甜爽口的果汁。

剛才白玉娃回家的時候說，明天還要我陪他踢球。

明天你二愣叔叔就會把撞到的圍墻砌起來的。媽媽嘆了一口氣說。

不。佟小冬絕望地叫道。

小冬在床上輾轉不能入眠，一想到明天就再也見不到白玉娃和漂亮的叔叔阿姨了，急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

爸爸喝得醉醺醺很晚才回來，猛地一推門哐啷一聲挾著酒氣闖了進來，把蒙蒙眬眬中的小冬一下子驚醒了。

咋喝成這個樣子，這么晚才回來。媽媽責怪道。

今天高興，人逢喜事精神爽，就多喝了兩杯。

有啥喜事，彩票中獎了，還是撿到錢包了。

你這個娘們，開口閉口就知道錢錢錢。今天我佟某人就是二愣的再生父母，他不但請我喝了酒，還請我開洋葷到洗腳屋洗了一個腳。真舒服，你聞，到現在腳丫子還香噴噴的，這雙襪子也是人家送的。

你這個天打雷劈的，到那種骯臟的地方，不怕染上臟病，斷子絕孫。

你這個鄉下娘們，真是沒有見識，人家那是富麗堂皇正規合法的健身場所，不是你想得那種臟地方。

你要是敢到那種地方，我把你像豬一樣閹掉。你說你，二愣都倒霉透頂了，你還好意思叫人家破費。

我說你頭發長見識短吧，二愣是個省油的燈，什么時候平白無故請我喝過酒，我這么多年照顧他，他不就是過年提兩包點心，給小冬一百塊錢的壓歲錢嗎。

我今天是救他于水深火熱之中，修那個攝像頭誰知道要花多少錢啊，那是一個無底洞啊。人家說多少，就多少，搞不好他一年的工錢也填不滿這個窟窿。我給他出了一個錦囊妙計，幫他化險為夷，毫發不傷。

你猜猜是什么妙計，猜不出來吧。三十六計，走為上。高不高，只要他跑了，什么事都沒有了。他人都跑了，跟公司也沒有什么關系了，大不了公司幫他把圍墻砌起來，磚頭水泥和瓦工公司有得是。他以農民特有的智慧狡黠地說。

這么說二愣叔叔已經跑了。佟小冬興奮地一下子從木板床上跳起來喊道。

去，不關你的事，睡覺。

要是人家物業公司不干咋辦。媽媽擔心問。

那我們就拖著唄，看誰能拖過誰。

你盡耍小聰明，看明天人家物業公司找來你怎么辦。

爸爸一倒在床上像死豬一樣睡死過去。

第二天，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叫二愣的農民工突然從建筑工地失蹤了，工地上的每個螺絲釘都在正常運作，風平浪靜，佟小冬媽媽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反而是小冬整天焦躁不安，度日如年，他魂不守舍在圍墻缺口處轉過來轉過去，一直幻想著白玉娃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可以名正言順鉆過這條黃白帶子。

晚飯后他第一時間來到圍墻缺口處，望眼欲穿，迫切等待著白玉娃出現在鐵柵門口，直到燈亮起來天空完全黑透，漂亮的叔叔阿姨和白玉娃也沒有現身。

佟小冬非常失望，開始抱怨他們說話不算數起來，最后他徹底絕望了，失魂落魄回到大工棚里跟叔叔伯伯們擠在一起看起了影碟。

翌日清晨突然下起大雨，大風挾裹著雷電暴雨鋪天蓋地而來，工棚頂上的石棉瓦發出恐懼的轟響，嚇得佟小冬鉆進爸爸媽媽的被窩，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不松手。后來雨小了，他也睡著了，被雨一打攪他比平時起得晚了許多，平時只要工地上的設備一響他就醒了。

他睜開眼睛時，發現雨已經停了，周圍靜悄悄的，媽媽坐在門口，就著外面的亮光低頭給他補褲子屁股上的那個三角口子，這個口子是昨天晚上看影碟時，被條凳上的釘子掛破的，真是倒霉透頂，這條迷彩褲是他的最愛。

佟小冬仰頭把一大碗稀飯喝完，啃著饅頭跨出了工棚，突然發現整個工地汪洋一片，濁浪漣漣，只見基坑周圍堆起的泥土沙堆磚垛像島礁一樣兀立在雨水中，地勢較高的工棚區成了孤島，前后左右混濁的雨水橫流，佟小冬興奮的哇地大叫一聲。

他不顧媽媽的警告，連忙換上拖鞋跑了出去，他有路不走，專蹚水玩，或者在墊著磚塊的泥濘小道上跳來蹦去，結果踩翻一塊半磚，四腳八叉干脆地摔在泥水里。惹得在工棚門口張望的叔叔伯伯們哈哈大笑，叫小冬惱怒非常。

小冬被媽媽罵了一頓，不準他穿拖鞋再玩水。等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出來，發現地面的積水一下子就全部退到工地的基坑里，原來爸爸正在指揮人啟動所有水泵全力排澇，這大大掃了小冬的興致。

他套著媽媽的高幫雨鞋在泥濘不堪的工地上跋涉，沉重的泥巴粘在他的雨鞋幫上一點也不爽，有時雨鞋陷在泥里，使勁一拔，拔出腳丫子，他只好彎下身，雙手把雨鞋從泥里拽出來，有次使勁過猛身體失去平衡，差點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就在他在工地上百無聊賴徜徉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他。

小哥哥，小哥哥。

是白玉娃的聲音。他抬頭望去，只見白玉娃立在圍墻的缺口處向他招手呢。佟小冬興奮地飛奔過去。

佟小冬一把就拽起黃白帶子鉆了過去。圍墻內沒有一點漬水的痕跡，馬路被雨水洗刷的更加黑又亮，雨過天霽整個小區更加嶄新靚麗，小冬一踏上黑又亮的馬路，雨鞋上的泥巴立刻污染了路面，小冬索性飛腿踢掉了腳上的雨鞋，光著腳和白玉娃快樂地踢起足球。

這次是長滿白頭發的慈祥爺爺奶奶陪著白玉娃在玩耍，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們給了他一小袋非常好吃的又脆又酥的小圓片吃，嚼在嘴里滿嘴噴香，涎水四溢。

可是好景不長，下半場開始不久就發生了意外。白玉娃一腳把五彩足球踢飛了，眼看足球就要從缺口處飛到圍墻外，小冬奮力沖上去飛腿堵截，結果忙中出錯，他一腳踢歪了，足球直接飛出圍墻，五彩足球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彩虹，越過沙堆磚垛，直落到積滿雨水的基坑里。

佟小冬光著腳沖出圍墻直奔基坑而去，他站在基坑邊的濕滑土堆上，望球興嘆不已。如果二愣叔叔在，他一定會幫他把足球撈上來，二愣叔叔的水性可好呢。有一次老家發大水，他從湍急的洪水中撈起兩把椅子和一頭胖豬崽。

白玉娃急得想看一個究竟，在圍墻缺口的黃白條子前，被爺爺奶奶拼命抱住了。急得他舞動著小手直喊，小哥哥，小哥哥。

小冬沮喪地走到他的面前，告訴他五彩足球落到基坑的中央了，基坑又大又寬，雨水好深好深，只有等他爸爸把坑里的水全抽完，才能把球撿回來。

那咋辦，爺爺我要踢球，奶奶我要踢球。白玉娃急得拽著爺爺的上衣哭起來，兩行眼淚嘩啦流下來。

你看那里又是泥又是水，水坑又是那么大，爺爺奶奶怕摔跤，又不會游泳，一下子也不可能給你撈起來。這樣吧，爺爺再給你買一個好不好。

爺爺奶奶連哄帶騙把嚷著要踢球的白玉娃拽走了。就在他們走到小洋樓花園的鐵柵門前時，緊拽著黃白帶子的佟小冬突然大聲喊道：

爺爺，奶奶，我一定把小弟弟的足球撿回來。

白發爺爺似乎聽到他的喊聲了，微微回頭對他笑了一下。小弟弟聽到他的喊聲，把頭扭過來，熱切地望著他，接著被奶奶爺爺拽進了防盜門。他們就這樣不歡而散。

佟小冬提著雨鞋，垂頭喪氣光腳蹚著泥水回到工棚，他坐在門口望著基坑里渾濁的雨水中的彩色足球發呆。急切地盼望著爸爸盡快把基坑里的水抽干凈。

不幸的是午飯后，天空轉陰接著下起小雨，雨水徹底把小冬的希望澆滅了。

老天爺似乎專門跟佟小冬作對，這場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時緊時松，飄忽不定，幾次基坑里的水眼看就要見底了，雨點當頭又砸下來。五彩足球在水坑里自由自在隨風飄來蕩去，故意氣小冬似的，就是不靠邊。佟小冬非常郁悶。

大表叔伯伯的臉也跟天空一樣陰沉沉的，因雨已停工三天了，他煩躁地在工地上轉來轉去，看誰都不順眼，爸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路上賠著小心。

媽媽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兩個大檐帽直接找到大表叔伯伯的辦公室討說法，爸爸當時正好在場，就說冤有頭，債有主。人都跑了，你叫我們咋辦。

交涉的結果正如爸爸所料，大表叔伯伯只答應他們，天一晴就把圍墻砌起來，其他的就無能為力了。憤怒的大檐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大檐帽一走，大表叔伯伯就把爸爸臭罵了一個狗血淋頭，說如果再發生類似事件，立馬卷鋪蓋滾回鄉下去。爸爸也很郁悶，吃完晚飯就跟媽媽一起到大工棚里打麻將去了。

這時雨停了，滿天陰云，密不透風的天際間意外地裂開一條口子，飄出一條紅絲帶。

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就說天氣預報說，明天天氣就要晴了。就是說明天圍墻就要砌起來了，他再也見不到白玉娃了。佟小冬傷心的差點落淚，他懷著最后一絲希望來到缺口處，希望能最后見白玉娃一次，告訴他他一定會兌現對他的承諾。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真的等到漂亮叔叔和阿姨走出了小洋樓花園的門，佟小冬興奮地喊道：叔叔阿姨，小弟弟呢。

阿姨拉著叔叔的手，駐足對他好看地微笑著。

小弟弟到爺爺奶奶家玩去了。叔叔說。

叔叔阿姨，請你們告訴小弟弟，明天我一定把球從大坑里給他撈出來。不過，不過，明天這道圍墻就要砌起來了，到時候我怎么才能把球還給小弟弟呢。

什么球啊。叔叔不解地問。

小冬急切地給叔叔阿姨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

那個球就送給你玩吧。叔叔向他揮了揮手，就跟阿姨手拉手走了。

佟小冬望著遠去的叔叔阿姨不知道為什么悵然若失，一想到自己再也見不到小弟弟這個好朋友了，心里非常難受。

接著他又因為意外得到一個夢寐以求的五彩足球，高興得跳起來。

他的心里一下子輕松起來，小小年紀的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和白玉娃是圍墻內外兩個世界的孩子，黃白帶子和圍墻會把他倆永遠隔離開來的，他們的友誼也是一個意外。

紅絲帶消融到濃重的霧靄中，天色暗淡下來。佟小冬跑到基坑邊再次觀察足球的方位，意外發現五彩足球隨著水位的降低漂到基坑邊來，他興奮得差一點叫起來。

他順手撿起一根木棍子，把足球撥到基坑邊邊上，接著俯下身伸長胳膊夠，還差一截距離，他把一只腳探下基坑，小心翼翼踩在雨水浸泡的松軟泥土上，再次伸長手臂夠球。

這次他碰到了五彩足球，頓時他心花怒放，因為它就要成為他的了。

佟小冬無法把足球控制住，他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再次下移身體重心，把腳向前蹭了蹭，伸手一把抓住了水里的足球，突然腳一滑，整個人一頭栽進基坑里，腦袋重重撞在水下堅硬的水泥樁上。

直到午夜，佟小冬的父母在麻將桌上大獲全勝，回到自己的小工棚時，才發現小冬還沒有回來，急忙四處尋找，驚動了所有的人，最后在基坑的水里發現了佟小冬。

他的雙手緊緊抱著五彩足球，直到最后一刻也沒有松手。

張躍軍，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當心你的背后》、中短篇小說《致命的誘惑》《青春無字》《文革在一九七八》《兩元錢》等，在《山西文學》《中國故事》《地火》《青海湖》等雜志發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