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靈生
老子執御的意義
□ 程靈生

“執古之道,御今之有”(《道德經》十四章),是老子創新思維的主要方法,是他由史而哲的邏輯自覺。武占江著《中國古代思維方式的形成及特色》指出:“作為哲學突破時期的第一位哲學家,老子對中國古代思維方式的影響是不容低估的。老子的這種過程、事件哲學與早期陰陽學說是相通的,它們都是一種二分法,探討事物的對立、轉化。”老子的執御之說,也是他實證邏輯的思辯特征。
辯證法有三個主要觀念:事物的普遍聯系、發展變化、一分為二。老子從過程、事件把握事物,又從它們的內在對立轉化去著眼,甚至視很長的過程如歷史也如事件,具有普遍聯系的思維;他認為事件是過程的節點,二分法與事物內在的對立與轉化,更是他的思考點。所以,我們似可肯定他的思維具有初級辯證法特征。他的“執古之道,御今之有”主張,說明他抓著了長期系列事件的內在聯系——道,他抓這個東西想干什么呢?以御今之有。用今天話說,就是古為今用。這應該就是李澤厚說的“思辨理性”與“實踐理性”的來源——“歷史理性”了。他意識到了邏輯與歷史的一致,即道在古史之中。這是他對自己所從事的歷史學說的升華。
因為要“御今之有”,所以他對道的闡述是慎之又慎,非常小心,以至于對字句推敲到苛刻的程度,從不敢強為天下先。他這種小心與苛刻的動機,并不產自對什么神靈的崇敬,不產自對權力的服從,也不是矯情謙遜,而是產自道自身特有的嚴肅、深遠、崇高的品格。此品格來源于圣人對道慎之又慎的踐履過程與精神,他們從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簡言之,這一切是圣人反復驗證所得真理的權威性使然。這也就是說,道的嚴肅、深遠、崇高品格,正是真理的品格。師道尊嚴所以為教育者與受教育者普遍認同,原因正在于此。這有點近似于宗教理性,但又絕非宗教理性;而是中國人對真理的理性崇拜。所以老子邏輯的實證精神——道源于實證,又隨時準備迎接任何新的實證——就成了耐人尋味、歷久彌新、徹底開放的哲學精神。
除圣人而外,孔子很少贊美活著的人,而以“猶龍”贊美老子,更屬唯一。他是按當時的理解水平和亟待發展的人道主義實踐理性來繼承和發揚老子哲學的。
達巷地方的人議論說,偉大的孔子!他博學,卻沒有成名的專長。孔子聽了,對學生們說,我干哪一行呢?趕車呢還是射箭?我趕車好了(參見李澤厚《論語今讀》)。李澤厚今譯的“趕車”,正是“執御”。當年朱熹解釋說:執,專執也,射御皆一藝,而御為人仆,所執猶卑。言欲使我何所執以成名乎?然則吾將執御矣!
朱熹顯然小看了源自老子的執御,也小看了孔子的選擇。李澤厚說此一節“也不好理解”這是為什么?
首先,執御在孔子,早已不是純粹吃飯的手藝,而是更高、更抽象的學問的借代。查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道德經》,十四章也與今天一般讀本一樣,寫有“執古之道,御今之有”。據考古專家高亨說,墓主死于漢文帝十二年,這是他所珍藏的舊抄本。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第一,漢初貴族治學勤勉,尤好學“黃老”。第二,它該是春秋戰國時期專家的精心制作,經歷秦火,彌足珍貴。孔子既是老子的學生,能不知道老子口中的執御是什么意思么?
其次,在孔子看,執御與射箭一樣,都是自己所開設的教學科目。禮、樂、射、御、書、數,執御趕車與執弓射箭一樣,都是當時的士應當掌握的技術,他不會加以高貴與卑賤的分別,就像現在的上班族青年會開車會使電腦一樣。朱熹似乎還能在時隔一千四五百年后,看出其中的貴賤高低,并猜出孔子的選擇是為顯其更加低微。看來朱熹是誤解孔子了。
最后,在孔子時代,還沒有人會像宋明理學那樣,“嚴絕佛老”。老子思想是暢行無阻的。它對儒、名、兵、農、法等學派,均有重大的影響,如同武占江先生估計的那樣,發揮著引領作用。所以“執御”一詞,從專門的技藝含義解放出來,成為“駕御”,“把握”的同意詞,是不難想象的。孔子口中的執御,不但是他治學問的志向,更是他多年的教學實踐——他早已總結和宣揚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一貫之道,御今之學者,游說八十余君以推行之,不過到處碰壁罷了。怎么能把它理解成字面意趕大車呢?
今天仔細揣摩孔子的回答,是一種幽默。中下等的人,不能與之語上。他們總覺得某門手藝能使人出名;而“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然孔子決不媚俗,走常人所謂的成名之路。所以他才執拗地說,那我就選擇執御,給你們趕車吧!孔子的潛臺詞是,不過這樣以來,你們可都得跟我一條道兒了!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安外國語大學,郵編71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