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一

上榜理由:大國工匠,一代酒王,“不著名”的風云人物,住“貧民窟”的董事長,從滿頭青絲到兩鬢蒼蒼,他將一生奉獻給了國酒,人生的憂樂起伏,無不與茅臺相關;生活的酸甜苦辣,經過歲月的釀造,終于積淀出一壇絕世醬香。
清晨,上海的天色漸亮,霧氣氤氳之中,從一輛出租車里走出來一位白發老者,他衣著整齊而樸素,見到記者,立即露出他那標志性的笑容,溫和可親,像剛剛從公園里晨練回來的老頭兒。又定睛一看,老者雖然頭發雪白,卻一根根抖擻著簇擁在一起,一副道骨仙風的儒雅之氣撲面而來,如同酒仙降臨一般。
在半個多世紀的時光里,季克良的名字與貴州茅臺緊緊連在一起。這位中國第一代釀酒大師,在茅臺工作超過五十個年頭的“國酒掌門人”,退休后將更多的時間用來陪伴家人。“打小牌、帶小孩、打小球,喝小酒。”最后一個字,還是落在了“酒”上。
“是茅臺成就了我。”這位在白酒行業德高望重的老者,毫不遲疑地說。
因為記者問了一個問題:如何定位與茅臺酒之間的關系。
他說,這一問,讓他又回到了剛來廠子的那段歲月,五十多年前,年輕的大學生來到貴州一個偏遠的小鎮,從那時起,他就與茅臺,與中國的酒業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而茅臺酒,順著味蕾流入體內,融入到他的生命里。
“酒王”出世
1939年4月,季克良在江蘇南通市出生。就在同一天,《新華日報》第四版刊登了一則茅臺酒的廣告,似乎是一種召喚。冥冥之中,他與茅臺酒有一種天然的緣分。
“能在茅臺堅持五十多年的時光,因為在那個年代,服從組織上的安排是一種自覺的行為,而且領導員工對我又特別照顧和關心,以及對茅臺酒工藝的神往,這些都是我留下來的原因。”季克良的鼻子生得非常特別,鷹鉤一樣,似乎專為品酒而生。在茅臺工作的時光里,他很多時間都是靠這只鼻子嗅酒而判斷酒的優劣。這就是茅臺和季克良之間的雙向選擇,不得不說是機緣為他們在歷史的長河中埋下了伏筆。
季克良聞到的第一縷酒香來自于自己的親生父親。父親姓顧,是江蘇省南通縣通海公社八大隊的農民。除了操持農活,父親還擅釀酒,季克良至今還難以忘記兒時在瓦為頂、蘆葦為墻的老宅里彌漫著的甜甜的酒釀香氣。
生活清貧困苦,父親就時常去當地的小酒坊釀酒貼補家用。酒坊只有一個煮酒的灶,所以即便是掙著外快,父親的收入也難以支撐一個七人家庭的運轉。
季克良生在一個相對復雜的家庭,在父母親結合之前,他們就各自有過一段婚姻,由于各自配偶相繼離世,他們組成了新的家庭,寬容厚道的父親從上一段婚姻中帶來了他的兩個哥哥,而聰明能干的母親則帶來了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季克良是家中的第5個孩子,父親在45歲的時候才有了他。
老來得子,自然寵愛有加,季克良成了家中唯一不是文盲的孩子。14歲那年,他考取初中,年近六十的生父拿著根扁擔挑著衣服、鋪蓋等把季克良送到了離家四十多華里的南通第二初中。
1959年,季克良參加了高考,因為身體很單薄,填報志愿的時候從字面意義出發,刻意選擇了無錫輕工業學院,數日后,他被該校錄取,并在入校后選擇了食品發酵專業,也選擇了與酒相關的人生。
一顆感恩的心
以季克良的家境,能上大學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情,他格外珍惜學習的機會。在上大學時,季克良就展現出對釀酒技術的情有獨鐘,他甚至提出過“只有茅臺鎮才能產出茅臺酒”的觀點,在其畢業之時這種緣分正式開始,而兩者的交匯源自于茅臺發展中的兩個事件。第一,受毛澤東主席正進行萬噸計劃的茅臺酒在1963年,在質量上出現了波動。第二,于1963年10月進行的第二屆全國評酒會中茅臺酒痛失冠軍寶座,12月,從《大公報》公布評選結果來看,茅臺酒從上一年的第一名掉到了第五名。這兩件事,實為一件事,后來當時評酒的負責人及其他專家都認為這次評酒會造成茅臺、汾酒、西鳳等評比的結果不理想的原因是評酒方法不科學及評酒委員沒有經過培訓造成的。
“茅臺酒質量的不穩定,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關注。茅臺酒廠被責令整改,書記被調走、廠長被就地免職,同時輕工業部派四清工作隊來幫助茅臺酒廠查四清四不清問題,同時還派出由一二十個專家組成的科學研究小組來幫助茅臺酒廠提高產品質量。”季克良回憶說。然而,專家們不可能常駐,于是,在周總理的指示下,要求選拔、培養相關專業的畢業生到茅臺酒廠,以便跟蹤研究茅臺酒的生產工藝,總結其特點和規律,保證品質。科班出身剛剛畢業的季克良和另外一個同學名列其中。
“一是要服從組織上的安排,另外,茅臺酒獨特的釀造工藝也深深地吸引著我。”年輕的季克良并沒有想太多,服從組織的安排對他來說,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領導對他的器重和關懷,讓季克良倍感溫暖,“我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去那里的。”
這是一條遙遠又漫長的路程,從江蘇無錫到貴州貴陽,花了四天四夜,從貴陽到茅臺鎮,又花了四天多時間。初來乍到,兩個在江蘇生活了25年的大學畢業生看到的是確實零落荒廢的廠房,用酒瓶砌起的宿舍以及落后的生產設備,更像是中世紀的工廠。當時廠里的總人數僅300余人,還在往外調,精簡人員,茅臺酒的產量只有200多噸,市場價是三塊六毛錢一瓶,而兩人的工資是每人每月四十二塊五。
生活的清苦,以及較差的工作環境并沒有蒙蔽季克良的眼睛,他終于見識到了特殊和復雜的茅臺工藝,季克良渴望解開其中的謎底。因此,他剛走進茅臺不久,便和他的同學說出了如今讓整個白酒行業都深受感動和敬意的話:“對茅臺酒,我們十年之內沒有發言權。”
工匠精神鍛造出“金字招牌”
在很多場合,季克良都會提到“工匠精神”。在他看來,各行各業都需要這種精神,“尤其是我們傳統的手工業,更需要科學的鉆研精神,踏實做事,對工作要有一份敬畏感。”
在了解茅臺之后,他發現,茅臺的釀造工藝有很多神秘之處,比如茅臺酒的生產多用女子“伏天踩曲”,而且,幾乎所有的重要工序都與炎熱連在一起:高溫制曲,高溫發酵,高溫蒸餾。除此之外,還有如修禪悟道般的漫長過程:堆積發酵,入池發酵,7次取酒,9次蒸煮……這些特征和規律都默默地記在季克良的心里。
從茅臺的歷史層面來看,季克良不僅是這家企業引進的最早的發酵專業大學生,更是未來企業邁向智慧型產業的預兆,因為與鄭義興、王少彬、李興發等上一代釀酒師不同,發酵專業科班畢業的季克良,手里多了一份武器——現代科學的意識和手段。
1965年, 茅臺酒廠向“全國第二屆名白酒技術協作會議”遞交了季克良撰寫的論文——《我們是如何勾酒的》,這篇論文首次提出了勾兌的概念,回答了為什么要勾兌和如何勾酒的問題,為把酒的香型劃分為醬香、濃香、清香三種及以后更多香型提供了一個參考標準和方法,在中國白酒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曾有好事者同時拿出7種白酒倒在杯子里讓他鑒別,季克良只需在每個杯子里抿一小口,就能說出這7種酒的名稱、產地、原料等等,驚得大家目瞪口呆。這便奠定了他在白酒業的地位。曾有貴州省委領導直言,他已成為茅臺酒廠的一塊“金字招牌”。
“文革”期間,茅臺酒廠60年代的書記和廠長被打成了“走資派”,因為曾經跟書記一同出過差,季克良心直口快地說了句“不像”,就被扣了個“鐵桿保皇派”的帽子。1970年,母親去世后不久,季克良就被下放到制酒車間。
3年的時間,他每天與工人師傅一起從事長達十來個小時的勞動,從投料、蒸煮、制曲、堆積發酵,每個環節都身體力行,并虛心向老師傅求教。3年來,他的衣服沒有一天干爽過,直到把茅臺酒的每一個科學的、傳統的工藝細節都融入自己的血液。“在制酒車間3年的磨練對我來說異常珍貴。”多年之后,這位傳統的匠人發出這樣的感慨,
“在茅臺,我只是一名技術員”
2003年,茅臺酒年產達到了萬噸,在慶祝大會上,季克良激動不已。因為這背后有太多的故事。“茅臺酒年產能不能突破一萬噸”是毛主席和周總理當年對茅臺酒的期許,“但廠長還有書記換了幾屆,這個既定的目標就擱淺了。當我接手的時候,我希望能兌現當年的承諾。”
由于工作成績突出,季克良慢慢從副科長、副廠長一直到1983年做了廠長。這期間,質量穩定下來的茅臺廠,也早已擺脫了虧損。
鮮為人知的是,期間,季克良曾寫過數次請調報告。如山的親情是他數次申請調令的原因所在。他的養母在1967年離開人世,因為交通實在不便,季克良趕了五天五夜回到老家,還是沒能見到養母生前最后一面。
季克良從此開始申請調令。“但一級一級都不放我。”季克良說,“那么大一個領導,親身找到我江蘇老家,來做我父親的工作,希望他能和我一起來貴州。”對于領導的關懷,季克良心存感激。1983年,技術出身的季克良做起廠長這個行政職務來,顯得有些力不從心,1985年他主動提出辭掉廠長的工作。此時的沿海開放城市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聽到這樣的消息,很多公司開出了優厚的條件。他也有了機會回到離家更近的地方。“曾經有人給我一個小別墅,那時候我的工資才幾十塊錢。那個時候告訴我年薪有5萬塊錢。我說不去不去。”
真的等到可以離開時,季克良為什么又不走了呢?“去那些地方,我感到對不起茅臺。”季克良說。
在他心中,是茅臺成就了他。
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整個黔酒陣營幾乎全軍覆沒,只有茅臺稍好些。當年5月,季克良臨危受命,被任命為公司黨委書記,集黨委書記、董事長、總工程師于一身。這一年,季克良虛歲60。在本該卸甲歸田,含飴弄孫的年紀,季克良帶著一幫老兄弟重新創業。質量上,季克良更加嚴格。
對于技術員出身的季克良來說,質量是企業的生命線,他提出“產量服從質量、速度服從質量、效益服從質量、工作量服從質量。”
至于管理,性格溫和,不夠強勢的季克良笑稱:“其實不夠強勢的領導,更容易培養接班人,挖掘大家的潛力和積極性,一個腦袋總不如九個腦袋好使。”正如他所言,茅臺集團后來的領導都繼承了茅臺寶貴的傳統,“他們干得也十分出色。”
讓國酒品牌更長久
如今,中國白酒業發展開始放緩,在季克良看來,這是所有白酒品牌必須面臨的現實問題。“要牢牢地把握好前人傳下來的品牌,做好,做強,做大,做長久。”對于多元化經營,季克良說,“可以嘗試,但不能盲目冒進。”
茅臺曾經歷過幾次危機和挑戰,但都挺過來了,“因為我們從1998年后就開始轉型”,季克良認為,1998年茅臺最重要的一個認識就是,找自己的原因,不是找競爭對手怎么超過自己的,而是自己為何遇到這樣的問題,應該怎么辦。當時季克良和廠里的領導分析,“一個是他們的觀念要轉變,在尊享國酒之稱的優越感的同時,更要研究市場,研究銷售網絡,把營銷放在中心位置來抓。同時還牽扯出來一個問題就是,他們還沒有自己的營銷隊伍,對市場不了解,所以他們很快組織了一批營銷人員專門去做營銷工作。第三個是必須要有新的網絡和傳統的經銷方法相結合,就是說要完善這個銷售網絡。第四是認識到消費者是決定生產企業能否生存、發展、做好的決定性因素,因此一定要善待消費者和經銷商。”
根據季克良的決策,從茅臺過去的以生產為主到以營銷為主,在始終保持著以“質量為中心”的基礎上,全員跑市場賣酒。打響了茅臺從計劃經濟邁向市場經濟的“決定性一戰”。任期內,不僅茅臺酒銷售持續增長,還實現了茅臺股份公司的上市,茅臺集團總資產也由20多億元增至400多億元。
“無論風云如何變幻,茅臺酒始終處于不敗之地,這是因為茅臺人始終不忘初心,以質量為核心,迅速適應市場的變化。”季克良說。
事實上,季克良早已成了茅臺的“活招牌”。超過六十歲法定退休年齡后,在國資委的要求下,季克良已經數度延長任期。2011年10月,季克良從董事長的任上退下的時候,茅臺酒的產量達到了3萬多噸,茅臺集團的在職員工總數達到一萬多近兩萬人,員工的平均工資達九萬多元(不含福利)。
而今,這個把半個世紀的光陰獻給茅臺的江蘇老人,已經決定將更多的時間用來陪伴家人。他想要和老伴“慢悠悠”的旅游:“她跟了我這么個窮光蛋,為我付出那么多,今后只要她愿意去的地方,我都想陪她。”
說起這一生最遺憾的事情,季克良說,在茅臺的工作做得還不夠好,沒能讓企業員工生活得更好,沒有解決好他們的實際問題。他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國酒,與茅臺一起在歲月的釀造中,揮發出一壇壇絕世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