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

劉江波

李四被人流擠進了車廂，像一條隨波逐流的魚，身不由己。這個時間坐車的多是通勤人員。縣與市之間，總有這樣一群人早出晚歸。他在車廂中艱難地穿梭，雙手緊緊摟著那套卷子，慶幸市里的同學有力度，幫他淘到了幾乎絕版的高考押題卷，也慶幸還能買著帶座的票。

034號上已經坐了人，窩在那兒打盹，看那身材，足足是李四體重的一倍半。李四小心地碰了碰他，壯漢不情愿地瞥了他一眼，亮出了一張通勤票。李四急忙舉起車票，他知道火車站的規定：通勤票享受票價的優惠，就不能享受座位的優勢，這座位應該是自己的。

壯漢惱了，怒目圓睜，一把奪過李四的車票，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李四氣壞了，沒見過這么粗魯的人，他不知道是該上前據理力爭，還是該找列車員反映。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李四和壯漢對峙了幾分鐘后，決定妥協，他覺得這個時候不能節外生枝。跑了一天才拿到這套卷子，他應該平平安安到家，把卷子交到女兒李思瑩的手里，這才是最大的勝利。

就在李四準備低著頭往前挪動的時候，036號一位老大哥站了起來，一拍李四：“坐我這兒吧，我往前走走，幾分鐘就到家了。”

李四連聲道謝，坐下來的時候瞄了對面的壯漢一眼，看他撇撇嘴又閉上了眼睛，李四感嘆，同樣是坐車的，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么大。看來人還得有文化，否則只會仗著身體強壯來橫的。

他把試卷鋪在小桌子上，翻看著里面的題型。這套被炒得沸沸揚揚的卷子，縣里早就搶空了，仿佛得到了這套卷子就拿到了通往名牌大學的金鑰匙。李四今天特地請了假，到市里跑了一整天，幾乎跑斷了雙腿，總算是央求著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學，通過關系弄來了一套，他可不想讓女兒輸在這一套卷子上。想到女兒，李四有無限的感慨：寒窗苦讀了十二年，連過年都在刷題，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不但是爸媽的驕傲，也是老師重點培養的對象。一切的付出，總會得到回報的。李四看了幾道題，覺得挺有特點，欣喜這一天的罪沒有白遭。猛然間對面的壯漢醒了，用力推了李四一把，原來李四壓了他放在桌子上的帽子。李四厭惡地搖了搖頭，這種人不可理喻，估計根本就沒睡，否則哪會知道自己壓了他的破帽子。

火車停了兩站，再有兩站就到家了。李四準備把卷子收起來，手機卻響了，老婆的聲音都變了調：“學校……出事了，下了晚課，孩子們……出去買吃的，讓一輛面包車剮……剮倒了好幾個。”

李四的頭“轟”了一聲：“你說清楚，有沒有思瑩？”

他的聲音像打雷一樣，周圍的人驚愕起來，那壯漢這回真醒了，瞪圓了眼睛盯著李四，可李四渾然不知，他握電話的雙手顫抖著，聽著老婆的回話：“群里……有送飯的家長說，看見有咱家閨女……你別著急，我正往那邊趕……”

李四頹然松手，手機滑落到了地上，旁邊的乘客趕緊幫他拾起來。李四瞅都不瞅一眼，他盯著窗外，樹木田野在黑暗中飛一般地往后退著，他的心里一片茫然。曾經最快樂的事，就是帶著女兒到郊外瘋玩，父女倆上樹摘李子，到花叢里追蝴蝶，有時候還會在草地上打兩個滾……可憐的思瑩，有多少日子沒見她露過笑臉了。每天凌晨兩點多才躺下，五點鐘就得喚她起來，她經常會說：“爸，我累啊，讓我睡一會兒吧。”可李四怎么能讓她睡？大家都在拼呢，也許落下一堂課，就會丟掉一分，丟一分，全省名次就得落下幾百名啊！

李四突然罵了句：“媽的，學什么學，考什么考啊！”他瘋狂地撕著押題卷，撕完數學撕英語，邊撕邊扔，碎紙片像一只只翅膀殘破的蝴蝶，七零八落地飄落到地上。周圍的人見他情緒不對，紛紛躲避，壯漢身上落了好些“蝴蝶”，他站起來剛要吭聲，卻見李四“忽”地也站起來，雙眼通紅，把更多的紙片子扔在了他的頭上。壯漢一雙眼睛睜得像豹子一樣，和李四血紅的雙眼對峙著，終于他低聲罵了一句“有病”，抓起帽子，轉身走了。

李四累了，垮了，伏在小桌子上，哀哀痛哭，僥幸逃脫被撕碎的語文卷，此時也被他的淚水濡濕了。只要把女兒還給我，不讓她上學了，不讓她高考了，不讓她出國留學了，就留在身邊，當個服務員，當個小保姆……都行啊，都行啊！

李四淚如雨下，手機又響了，他抓過來，猶豫了一下，生怕聽到那種噩耗……

“喂，爸——”女兒的聲音傳過來，“你別擔心，我沒事……”

李四陡然間來了精神，像是從地獄又回到了天堂：“孩子，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套卷子淘來了……語文，剩下的，我明天再跑一趟。思瑩，你聽爸爸說，這套卷子有做的價值，咱們不能輸在這一套題上啊……”

放下手機，李四看了看周圍，擠出個歉意的笑容。接著他把語文卷拿起來，小心地擦了擦上面的淚水，又試著揭開兩頁看看，想了想，他撥通了一個號碼：“老同學，還得求你，能不能再幫我淘一套……”

〔本刊責任編輯 姚 梅〕

〔原載《小小說月刊》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