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誠
2013年,繆俊杰出版了一部以客家人社會生活為背景和主題的長篇小說《煙雨東江》。最近他又推出了堪稱《煙雨東江》姊妹篇的長篇新作《望穿秋水》(作家出版社出版)。我想,他這樣以當下年輕人的“比拼”精神傾注于寫作上,除了興之所至外,自是一個作家兼客家人的責任感使然吧。
《望穿秋水》取材于閩、粵、贛三省結合部客家人的社會和生活。而客家人的社會、生活、歷史及其獨特的文化傳統,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的文獻中,我們只知道在《詩經》等書里的只言片語。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客家是汝南的遺民,就是《周南》的嫡裔。《周南》的詩,共十一篇,開首第一篇的《關睢》就是情歌,他思念所求的淑女,甚至‘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這種熱烈的感情和客家情歌中《見心肝》等篇,不相上下,多是赤裸裸地直喊起來。”(朱希祖《粵東之風·序》)“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曾經引起“眼睛向下”的民間文學家和民族學家們的關注和采集,陸續有一些學術著作問世。客家人的生活情景、悲壯歷史、社會習俗以及他們的文化傳統,得以在更大的范圍里得到傳揚。而在現當代文學作家的筆下,則很少在文學作品中見到藝術的展現。
《望穿秋水》以“風吹傘”為核心,通過鏈接贛南、閩西、粵北客家古老“鹽米古道”上被稱為“挑腳佬”(腳夫)們的悲歡離合、生活際遇,全面展現了客家人從抗日戰爭到改革開放這一漫長、動蕩、曲折、艱難的歷史征程和多樣環境中,求生存、圖發展的悲壯歷史和獨特的文化傳統。在現實主義作品中,活生生的社會現實塑造出人的種種不同的性格,而不同的人的性格又翻轉來折射出復雜的社會現實。
在作者筆下,作為小說核心情節的姚玉珍與劉求福的多難、凄婉、執著的愛情故事,折射出客家人近六十年來所經歷的嚴酷的社會歷史現實。從廣東逃難流落到百家村的少女姚玉珍,小小年紀上被賣給百家村首富陳百萬當奴婢,而在陳百萬病入膏肓時,又被迫填房成了“二房”,在繼之而來的“土改”中被劃為女地主,在屈辱中艱難度日,不僅受盡政治上、精神上的折磨和打擊,還被沒收了所有財產,被驅逐到破廟里棲身。與姚玉珍青梅竹馬、曾經有過“一夜情”的劉求福,被抓了壯丁,跟隨國軍流落到臺灣,當伙夫,打零工,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然而,40年顛沛流離孤苦無望的生活,并沒有摧毀他對故鄉的思念和對姚玉珍的感情。隨著大陸的改革開放,最終他回到原鄉,同相愛的人姚玉珍及兒子陳貴生得以團聚。
在百家村這個狹小的、充分政治化了的“鄉土社會”舞臺上,小說展現了劉、陳兩個家族的糾葛,以及天南縣這個雖然地理位置上遠離政治中心卻仍然時時刻刻上演著中國政治風云變換的大環境中的人間悲喜劇。而特別值得稱道的是,小說真實地反映了客家人以“圍屋”為代表性符號聚族而居的“鄉土社會”的“差序格局”(費孝通《鄉土中國》語),反映了客家人在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下勤勞而艱難的生存狀況,以及相對堅固穩定的社會結構、倫理道德和文化傳統。
在階級斗爭年代,我國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和實踐,對于農村題材作品的要求,是正確而深刻地認識和反映中國鄉村社會的階級關系和階級斗爭。不承認中國“鄉土社會”及其長期形成和延續的“差序格局”的分析模式,忽視地域文化傳統的特點和差異,對于族群和村寨有著強大凝聚力、堅固穩定、具有普適性的民俗文化對社會和人心的影響,認識是不完整的。曾有學者指出,客家人的社會習俗(亦即民間文化傳統)大體有四個方面:一是女子種田和采薪的習俗;二是男人重商的習俗;三是資本階級壓迫農人的景況;四是迷信風水和神權的俗尚。這些習俗和文化,都是從古中原民族傳襲而來、在相對孤立的邊緣地帶和山巒地區發生了變異的文化傳統。客家人就是在這樣的文化傳統影響下塑造自己的民系性格的。誠然,時代的、政黨的、政權的、集團的主流意識形態,對每一個人的性格形成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但忽略了以“差序格局”為其特點的鄉土社會結構和地域文化傳統對生活于其中的人的影響,這樣的現實主義應該說是不完全的現實主義。在這方面,《望穿秋水》有很大的超越或突破。例子所在多有,不必多舉,值得一提的,莫過于小說最后一節“風俗淳和諧度春節”里所描寫的,在劉家祠堂舉行的不分男女、不分支系、當然也不分階級、被原來的村主任劉求祿誣之為“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全宗族、全體村民“排粱”(酒宴聚餐)。作者在客觀描寫之外,不惜自己站出來現身說法地評論說:這種打破宗族界限、全村人聚在一起“排粱”,意味著“人與人關系和諧的回歸,人性的回歸,人情味的回歸”。作者在這方面的觀照與描寫,顯示出以往某些作者所缺乏的“文化自覺”。
一般地說,通過塑造人物形象和描述人物之間的關系,形象地、歷史地、真實地反映現實,是文學作品的根本任務。凡是歷史地、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的作品,都無可置疑地具有批判性。用這一觀點來衡量繆俊杰的《望穿秋水》,我認為他做到了,他的作品顯示了歷史的穿透力和批判性。作者筆下的各種人物形象,不是被靜止地描寫出來的玩偶,而是把他們放到生活的激流中去寫,對他們以及他們所處身的20世紀各個歷史階段上的中國社會及其變遷,都以自己的視角和認識,作出歷史的判斷和評價。這種批判性既是歷史賦予作家的使命,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表現了藝術家的勇氣,這是難能可貴的。
《望穿秋水》之所以取得成功,還有賴于作者生活底子的深厚。他不僅在少年時代生活在那個環境中,作為客家人中的一員,對客家人的生活本身而言,他不是“他者”,而是“自我”,對他們的脾性和所處的生活了如指掌;而且在離開家鄉之后的幾十年間,他又非常注意利用種種可能的機會,回到和深入到客家社會中去,了解那里發生的種種狀態,包括那里的地方文化和民俗民風。為了寫好小說中的情節,如國軍老兵流落在臺灣地區的處境和心態,以及臺灣地區“眷村”的情況等,他還以游客的身份專程去臺灣地區旅游訪問,了解臺海的風土人情,甚至同當年的去臺“老兵”交談。繆俊杰的寫作態度是十分嚴肅認真的。在寫《煙雨東江》和《望穿秋水》時,他動員了自己全部的生活積累,寫出了客家人真實的生活。是的,豐厚的生活積累,是一個作家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最重要的財富和保證。
[作者單位:中國文聯理論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