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珍妮 張帆
13年前,一張被做了手腳的高考錄取通知書,讓河南省周口市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子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軌跡。她們都叫王娜娜,一個是真名,一個是改后名。一次偶然的遭遇,真王娜娜發現,她當年高考并未落榜,而是被人冒名頂替了。
改變命運的錄取通知書
2003年,王娜娜接受了“沒考上大學”的事實,她把準考證、成績單收藏起來,背上行李,去了南方一家工廠打工。
閑下來的時候,王娜娜還是會想:“要是當年上了大學,又會是怎樣?”
王娜娜的高中是在老家沈丘度過的。“家里四個孩子,因為窮,弟弟妹妹不上學,為了讓我上學,父母賣了好幾次豬。”2003年,在沈丘縣第二高中復讀一年后,王娜娜第二次參加高考。
“頭一年考上了一所大學,開始復讀的時候才收到通知書,來不及去上了。”王娜娜說,為了供她再考一次大學,父母把攢了半年的幾千塊菜錢寄給了她。
第二次高考,王娜娜考了399分,英語在各科成績中最好,76分。那一年,35公里外的周口市,張雪也參加了高考,她落榜了。
記者查詢發現,那一年,河南省高考一本錄取線為575分,王娜娜的分數夠得上普通類考生錄取的最后一個批次——高職高專二批建檔線(340分)。
但直到當年11月,王娜娜也沒有等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對于為何沒有主動找學校問,她想了想說:“那時候也傻,農村娃,不知道找誰問。”
王娜娜沒收到的錄取通知書,改變了張雪的命運。
拿到舅舅交給她的錄取通知書后,她也曾心里沒底地詢問過上面的名字。
“她舅舅說,你甭管,上你的學就行。”張志強回憶,報到那天,學校已經開始軍訓,“也沒人審查我閨女的身份證。”
上學時的張雪十分低調。張雪的班主任對她當年的印象是“像只小貓,上課時身體總蜷縮在—起,總讓人感覺心里有事,不踏實。”
入學9個月后,張雪的母親王某替女兒到派出所申請了改名,名字正是王娜娜。
從此,張雪開始用王娜娜的名字生活。
“王娜娜”們的教師夢
在張雪上大學的第二年,被她頂替上學的王娜娜已經從南方回到了河南。
因為沒有學歷、找不上好工作,2004年,王娜娜報了一個培訓班,學習平面設計。
2005年,她開始在鄭州一家打字復印店上班,每個月賺300元。
2006年,張雪拿到了畢業證。
畢業前,她趕上了國家當年實施的“三支一扶”政策(大學生在畢業后到農村基層從事支農、支教、支醫和扶貧工作),報名成為一名支教老師。
淮陽縣城關三中的負責人在接受央視采訪時證實,張雪支教的學校就是城關三中。
在城關三中一名老師眼中,張雪娃娃臉,留著齊劉海,“看上去萌萌的。”
張志強回憶,女兒最苦的日子就是支教的時候,“每個月沒有工資,只有三五百元的補貼,但她還是堅持要支教,想當老師。”
而另一個曾經想當教師的王娜娜,早就把夢想珍藏。
當年的高考成績單和準考證已經皺皺巴巴,“沒能上大學一直是我的一個陰影。”
2006年,她辭了復印店工作,去了一家正規的小公司上班,薪水漲到了800元。
第二年,王娜娜結了婚,嫁到了洛陽。周口的娘家,也只在過年過節時才回去。
支教老師張雪也沒能如愿轉正。回到周口的家里,她在一所職業學校代課,一邊教語文,一邊準備招教考試。
2010年,張雪通過了淮陽縣的招教考試,又考回城關三中。張志強還記得成績下來那天,一家人包了一頓餃子,慶祝張雪正式成為一名人民教師。
張雪在城關三中工作了兩年。張志強的印象中,閨女上班幾乎沒有缺勤過,從周口市區到淮陽縣,30多公里路,每天騎著電動車上班。
2013年,為了方便照顧父母,張雪調往商水縣一所職業專科學校。比起淮陽縣,商水縣距離周口市不到10公里。
“她很慌張,我們也慌了”
如果不是去年的一次偶然因素,王娜娜發現自己被人頂替的時間可能還會延后。
去年5月,她在申請信用卡時,被告知銀行查到的“大專學歷”與她提交的“高中畢業”不符,“銀行的人問我,是不是你上過大專忘了呀。”
王娜娜說她當時有點蒙,但很快意識到她的信息可能被人冒用了。
事實上,王娜娜在2013年,就有機會發現有人冒用了她的信息。
那年,她申請小額貸款,資料提交后,貸款機構沒有批。“我問過原因,說我登記信息不符,但當時我沒在意。”
在中國高等教育學生信息網上,王娜娜發現,“她”畢業于周口職業技術學院,“名字、身份證號和出生日期都是我的,但照片上的人不是我。”
王娜娜從周口市招生辦確認了她當年被錄取的信息。
她開始通過多種渠道尋找那個用她名字上學、工作的女子,輾轉多人后,王娜娜找到了對方的電話。
“起初和她聯系時,就是希望她把冒用我的信息和學歷注銷掉,這樣我就能辦信用卡和小額貸款,至少我能重回正常的生活。”王娜娜說。
但對方—開始強硬的態度,不友善的言語,成為她維權的導火索。
“為這么個學校你折騰啥,就算你考上了,也不一定能當上老師。”現在回想這句話,王娜娜仍覺得刺耳,“就是這句話,讓我決定維權。”
張志強承認,女兒確實說了那樣的話,“但其實她想表達的是,她當上老師是靠自己努力。”
張志強記得女兒第一次接到王娜娜電話時的情景,“她很慌張,我們一家人也慌了。”
直到現在,王娜娜也沒有見到那個假的自己。之后,再與王娜娜直接聯系的人,變成了張志強。
她說,張父提出8萬元了事,但要求不注銷學歷。
張志強承認他與王娜娜協調過多次,道過歉,但他們一直就注銷學歷和賠償金額一事協商未果。
“她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是注銷學歷,第二是賠償30萬,第三是公開道歉。”張志強說,王娜娜提出的三點要求寫在了一張紙上。
王娜娜承認自己的訴求,她說30萬是按讀高中3年的學費乘以10估算的,也有咨詢的律師意見。
在為女兒出面溝通的過程中,張志強最后悔的一件事是親戚說的那句,“這事兒你鬧到聯合國也沒用,還是得周口管。”
這句話在后來媒體的報道中變成了新聞標題,而事情確實“驚動”了聯合國,聯合國的官微在轉發新聞后,發了一個“思考”的表情。
終于解脫了
周口市的一片老工業區家屬樓里,不到50平米的兩居室里燈光灰暗。這是張志強的家,女兒女婿都住在他家,為了讓房子大一點,張志強把陽臺拆了,又擴出一間房。
“我最多只能拿8萬,30萬我實在拿不出。”張志強說,王娜娜的賠償要求提出后,他決定賣房。
不久前,懷上二胎的張雪流產了,“這個事兒出了,每天擔驚受怕。”張志強提起此事,咧著嘴哭起來。
周口職業技術學院一位知情者透露,2月底的一天,張雪在父親的陪同下回到已經畢業了近10年的學校。“她提交了一份手寫的道歉信。”知情者稱,道歉信中,張雪承認她錯了,愿意承擔責任,向社會和王娜娜表達了歉意。
“她說,把事實說出來后,她覺得終于解脫了。”
(霍君摘自《新京報》2016年3月16日,圖/益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