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澤云
(上海大學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淺析清末民國時期銀行中的藝術品金融業務
彭澤云
(上海大學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鴉片戰爭后,中國金融業不期遭遇西方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金融模式的影響與侵擾。在動蕩社會條件下,銀行以其獨有的經濟實力介入藝術品市場,開展藝術品金融業務,無疑為藝術市場注入了強心劑,不僅使市場元素更趨活躍與多元,而且其相關藝術品金融業務(保管、質押、收藏、交易等)的開展,使諸多藝術精品免于戰爭毀壞以及流失海外的風險。基于這一主題,從海量的歷史檔案與史料中尋找與銀行藝術品業務對位資料,并進行深入地梳理分析,歸納整理,旨在凸顯清末民國時期銀行在藝術市場、藝術品金融方面的重要作用,為相關學者提供參考。
銀行;藝術品;交易;藝術市場
1848年,現代金融機構英商東方銀行看準崛起中的中國上海,開始在上海設立分行,它成為中國現代文化金融的嚆矢與源頭。入民國,接續清末外商銀行的發展與影響,北京、天津、上海、重慶、廣州等重要城市的金融機構尤為突出,構成新的區域形態。散存各處的大量歷史檔案與相關史料,明晰凸顯銀行提供文化藝術品代購、抵押等藝術品業務的記錄。

圖1 金城銀行大樓側面
據目前掌握的資料顯示(表1),作為當時重要金融集團,中國鹽業銀行、金城銀行均在北京、上海等地積極開展以藝術品金融業務為主的文化金融活動,而相對規模較小的地方銀行,如美豐、國華、聚興誠等,也均積極開展文化藝術品展覽、代購、質押、寄存、拍賣等業務。
金城銀行(圖1、圖2)創辦于1917年5月15日,總行設在天津法租界。創辦人為安福系軍閥王郅隆(總董)與銀行家、金融家周作民(總經理)。1918年在上海設立分行,隨后,于1936年將總行由天津遷往上海江西路200號上海金城銀行大樓。

圖2 金城銀行全景
民國時期,金城銀行在上海積極開展藝術品保管業務,該行也成為藝術品交易的重要交流、交易場所。如吳湖帆《丑簃日記》曾翔實記錄1933至1939年間他眼中的上海金城銀行所提供的關乎藝術珍品的保管服務。
如1933年7月4日《丑簃日記》載:“與百耐、博山、王欣甫等同至金城銀行保管庫閱書。”時該行保管庫內文化藝術藏品數量驚人,精品至多。僅宋元本及明鈔校本就達百余種。“最佳者為北宋《荀子》及《戰國策》、《東坡集》(殘本)。又南宋刻《晉書》、《禮記》、《三國志》、《昌黎集》、《壺山集》,多殘本,而皆極精。元刻《夢溪筆談》,至佳。”[1](P41-42)
1937年3月9日,《丑簃日記》又記其與夫人潘靜淑 “同至金城保管箱,取出湯叔雅《梅花雙爵圖》、梁楷《睡猿圖》、金本清雙鉤竹石三畫。”[2](P60)
1939年2月27日《丑簃日記》更記:“上午同靜淑攜徐甥傳桐同至金城保管庫,將永陽王、敬太妃志、四歐碑、《梅花譜》、玉印兩匣、宋哥窯罐碟各一件計十事安置,帶歸仲圭、叔明二卷、五代鐘馗一軸。”[3](P242)
次日吳湖帆《丑簃日記》更為詳細的補記金城保管庫內藏物品信息:“保管庫中置品(存十五仲):梁永陽王、敬太妃雙志匣;宋拓四歐碑冊一匣;《梅花喜神譜》一匣;玉印(嵌玉匣)一匣;玉押紫檀匣一匣;哥窯壇一只(布匣);紅哥窯盆一只(布匣);周玉鈢一方一匣;宋玉押一方一匣;二十八將軍印一匣;白玉蟾字一卷;吳小仙《鐵笛圖》一卷;愙公《夏山圖》一卷,又《衡岳圖》一卷,又題吉金拓本一卷。”[4](P243)
表1 清末至民國,中國銀行業部分銀行文化金融業務統計表
(各銀行開展文化金融服務及藝術品收藏投資業務的具體時間因資料缺乏,未列入此表)

收攬上述史料觀察,知金城銀行保管藝術品業務已經形成一定規模,前來接受保管藝術品者,也并非吳湖帆一人。如1933年12月1日《丑簃日記》載:“鄒百耐來,為松江韓氏藏書出賣之事。另有詳細目錄,內宋元善本余曾在金城銀行見過。”[5](P45)
另如1937年3月9日《丑簃日記》:“據金城管理人云……其廿六號柜即溧陽狄平子葆賢丈所有,內貯王叔明《青卞隱居圖》與錢舜舉《山居圖》、唐六如仇十州合作《云槎小景》卷等。”[6](P60)
可以看到,上海金城銀行藝術珍品保管服務,主要有以下特點:
(1)服務對象主要為具有相當實力的資深藝術收藏家。
(2)保管對象主要有古籍版本、碑帖書畫、珠玉首飾、古瓷、璽印等。
(3)保管方式為分柜儲存,按匣置放。
當然,這樣的藝術珍品保管服務,自然需要收取一定的服務費用,它應該成為以上3點后的至少第4種特點。
上海金城銀行利用其銀行保管庫安全性、隱秘性等優勢,積極為客戶提供藝術品保管服務,成為同時期中國銀行業中的翹楚,呈現出近代中國文化金融服務的原始輪廓,使得藝術品在戰亂頻仍的年代里,得以在相對安全的環境存放,對保護藝術珍品,踐行文化金融服務,功莫大焉。在中國文化金融史上,留下了閃光的印痕。
還應該看到,隨著上海金城銀行藝術品保管服務的推行,該行內部一部分高管及職員耳濡目染,也積極接受藝術熏陶,相繼開始了古籍書畫、金石古玩等文物藝術品的收藏投資。像曾任保管課主任、分行副經理的張律均(1901—1988);曾任分行總稽核的袁佐良(1887—1966)等人,都先后成為具有一定實力的藝術品收藏投資家。其中張律均收藏的明董其昌行書長卷、明莫是龍(字云卿,1537—1587)《游金陵詩》行草長卷、清代人物畫大家雷起龍的《大士三十二位身像》、清代畫家袁矅的《揚州東園圖》以及乾隆皇帝并皇子永瑆、永昱并清代名臣翁方綱、劉石庵、王文治等人的書法珍品和古瓷珍品,很多達到國家博物館藏品的一、二級水準,尤為矚目。[7]
盡管如此,但限于當時的文化金融環境,此類保管庫的建設并非專門為藝術品量身訂制,功能原始單一,且在保管運行機制、技術方面存在諸多不足。
1913年,民國政府代理財政總長梁士詒向國務院提議設立鹽務實業銀行。后經多方努力,鹽業銀行(圖3)于1915年3月成立,總行設在北京。鹽業銀行所進行的藝術品質押業務,與清宮密切關聯。

圖3 民國時期的鹽業銀行
1919年,遜清小朝廷已在鹽業銀行質押藝術品累計達40萬元,到1921年溥儀再次質押一批古物用于大婚,前后共借款60余萬元。兩批質押古物中,包括瓷器、金編鐘、金塔、金冊封等。而清朝覆滅后,因沒有新的財源,押品到期無力贖回多作沒收處理。
鹽業銀行能夠質押清宮藏品,主要受著名收藏家張伯駒的影響,張伯駒曾經多年擔任鹽業銀行總稽核。1927年,溥儀被逐出清宮,托人將五代關仝《秋山平遠圖》、宋李公麟《五馬圖》、黃庭堅《諸上座帖》、米友仁《姚山秋霽圖》四件字畫,拿到天津鹽業銀行去進行質押貸款,銀行經理朱虞生約張同往觀看。“張伯駒聞訊大喜,勸銀行經理(朱虞生)照單全收。”[8](P369-370)
除了大批清宮遺物,鹽業銀行還為社會人士提供質押、寄存服務。1931年,楊敬夫轉營工商業,為了籌措資金,曾將所藏92種宋元精本,以8萬元質押給天津鹽業銀行。后因到期無力贖回,遂在天津名流潘復、張廷諤等人幫助下,組織存海學社籌資從銀行原價贖回,但其后仍存于鹽業銀行內。[9](P8-9)
民國時期,諸多銀行所進行的藝術品保管、質押行為,使得大量藝術珍品免受戰爭的損壞。1929年軍閥王金發攻占聊城,司令部設在楊敬夫藏書的海源閣,官佐荒唐,竟用閣內藏書“燒火做飯,擦拭煙槍”[10],導致大量珍貴古籍損毀。1930年,因晉軍入魯,王冠軍*王冠軍(1889~1975),字紹常,菏澤市人,西北軍宿將。攻占聊城,海源閣藏書遂再次遭遇戰事而受到劫難。1931年,幸楊敬夫將92種宋元精本抵押于鹽業銀行,后長期寄存,使得這批古籍間接得到了有益的保護。1946年,寄存于天津鹽業銀行精本被政府收購,現藏于北京圖書館。
1923年,鹽業、金城、中南和大陸四行組成四行儲蓄會,儲蓄會成立后,積極開展多種形式的藝術保管業務。
1932年,四行儲蓄會在銀行家錢新之主持下,耗資500萬元于上海興建國際飯店大廈。飯店底層特設當時上海最大的保險庫,“供儲戶保存書畫古董和珍寶契約之用”[11]。
因為藝術品存在的真偽鑒定風險以及當時藝術品質押風險控制手段極為原始*1934年,黃復生以古玩字畫抵借聚興誠銀行上海分行,到期無力贖回,聚興誠銀行在兜售時,發現“押品均屬贗貨”,但處理方式僅為“去函催收”。資料來源:關于催收黃復生以古玩字畫抵借聚興誠銀行上海分行款項的函.重慶市檔案館.檔號:295-1-946.生成時間1934623。,鹽業、金城、中南和大陸四行與合組的四行儲蓄會并非全部開展藝術品質押、保管業務。
民國二十三年(1934)《大陸銀行總經理處關于放款催款應注意之法律行章規定事項致全體行員函》第17條規定:“古玩字畫珠寶玉器為押品者絕對禁做。”[12](P381)
這一時期,北京、天津一帶,藝術品保存業務除鹽業銀行積極開展外,還有國華銀行、興業銀行。例如,1943年,原北京特別市政府將郭葆昌觶齋藏瓷寄存于國華銀行*北京特別市公署關于郭齋瓷器寄存國華銀行啟封一事的訓令.北京檔案館.檔號:J181-022-17736.生成時間:1943年1月1日。,后1945年轉交興業銀行*北京特別市政府關于將郭葆昌家藏瓷器轉交興業銀行一事的訓令.北京檔案館.檔號:J181-022-17738.生成時間:1945年1月1日。等事,均可證明這一時期有多家銀行開展了藝術保管業務。
四川美豐銀行在總經理康心如的支持下,較早介入書畫收藏行為。據重慶檔案館檔號為296-12-25的檔案資料顯示,1944年美豐銀行業務員就曾向康心如報請“核銷認購曹瞻宇畫一軸去費一千元。”*關于核銷美豐商業銀行雅安辦事處認購字畫用費.重慶市檔案館.檔號:296-12-25.生成時間:1944年8月12日。
美豐銀行除認購字畫,還設俱樂會,俱樂會有金石、書、畫三組,組織日常創作并負責提供其日常耗材購買等服務。其中,金石組購買刻刀及零件、石料,書組購買細石大硯、大香墨、大/小羊毫筆、宣紙、練習紙等物品,畫組購買畫筆、畫盤、擱筆水杯、宣紙、練習紙、硯、墨等物品,并明確分配方式與購買價格。*美豐商業銀行金石書畫經費預算表.重慶市檔案館.檔號:296-16-381.生成時間:1936年3月1日。
當時銀行的藝術品業金融行為,除積極主動購買、收藏書畫作品,還有被迫購買的現象。據重慶市檔案館藏《美豐銀行有關涪陵地方以字畫為由強行募捐的申訴》記錄,“此間地方法院院長首席檢察官、縣參議長暨本鎮鎮長等,以字畫向各鋪商字號及我(銀行)同業募捐,因情形特殊,忍庸認購者尚不乏人。”其中“交通、農民各認購一幅”,“涪處聯合、中國、省行、至誠、永信等五家一再申訴苦衷,結果合購一幅”*以上內容均引自:有關涪陵地方以字畫為由強行募捐的申訴,重慶市檔案館藏,檔號:296-13-323.生成時間:1949年5月21日。。涪陵地方政府此次書畫攤賣行為,涉及到民國時期四大銀行的中國銀行、農民銀行、交通銀行以及地方省行、美豐、聯合、至誠、永信等8家銀行,從側面反映出民國時期銀行購買書畫作品范圍廣泛。
小結
清末至民國時期,相關銀行積極開展藝術品金融業務,總體來說,大致具有以下特點:
(1)鴉片戰爭后,西方近代金融開始對中國實施滲透,銀行成為進行藝術品金融業務的重要載體,上海一地得風氣先,成為這一滲透的嚆矢與開端。
(2)從清末以至民國,實施藝術品金融業務的銀行有從上海至沿海各大要埠以及北京等主要文化消費城市,由少至多,依賴主要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追隨中樞城市區位的基本規律。
(3)從清末以至民國,實施藝術品金融業務的銀行分國立銀行與私營銀行兩大體系。
(4)銀行金融機構對于文化精神價值認可,已出現金融機構收藏、支持藝術品金融發展的行為。但這種行為主要是金融機構領導者的個人行為,未發展為金融機構的行業行為。
(5)銀行從事的藝術品保管業務,是現代銀行業安全信用功能發展的結果。保管庫作為貴重物品的安全保存地,用來存放文化藝術品,是金融機構對于文化資源物質形態認可的業務延伸。
(6)受當時文化金融環境的影響,部分銀行在開展文化金融服務的同時,也開始注意并率先開展藝術品投資業務以及書畫藝術學習。其中上海金城銀行部分高管的藝術品投資行為以及四川美豐銀行的俱樂會,尤為突出。
總之,這一時期中國文化金融產業尚處于萌芽階段,集中在文化產品金融業務方面是其主要特征。相關銀行開展的文化金融業務雖具備一定規模,但參與群體相對狹小,品類相對單一,結構簡單,服務體系薄弱,抗風險能力較差。有的甚至出現畸形發展或違章操作。(本文得到羅宏才老師的悉心指導,在此表示感謝)
[1][2][3][4][5][6]吳湖帆.吳湖帆文稿[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4.
[7]金壇市地方志編委會編.金壇市志[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
[8]謝柏梁.我輩豈是蓬蒿人[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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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來新夏.交融集[M].長沙:岳麓書社,2009.
[11]姚會元.江浙金融財團研究[M].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8.
[12]黑廣菊.大陸銀行檔案史料選編[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杜 娟)
10.3969/j.issn.1002-2236.2016.06.028
2016-10-12
彭澤云,男,上海大學美術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市場。
J124
A
1002-2236(2016)06-01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