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
巖井叔說出 “這個世界啊,其實充滿著幸福呢”的雞湯,我是拒絕領受的。我更愿意接受海報上的文案,承認“世界紛亂、虛偽”,“而我們確幸在一起”。
上一次看完電影后產生“心里有一百只草泥馬和一百只大白熊在合唱咆哮”的感覺,還得追溯到《向陽處的她》。沒想到這次讓我如此一言難盡的導演,是從小看到大的巖井俊二。作為其2016年新作, 《瑞普·凡·溫克爾的新娘》呈現出了罕見的兩極分化。愛的人覺得小清新始祖再升級成了信馬由韁的大神,厭惡的人說整部電影充滿了尷尬的強行碰瓷,不僅自己精分還要把觀眾搞得精分。
影片前半章,基本上就是《被嫌棄的七海的一生》:說話小聲被學生譏誚而失業,網戀后結婚還得找“代理出席者”冒充親戚,婚后被婆家坑,灰頭土臉地離婚……單薄的個人意志,被動地順應周遭環境,像踩在跌宕的浮沙上流瀉,不反抗,不怨懟,不改變,存在感是那么稀薄。
穿針引線的鑰匙型人物安室參與設計了七海的命運,使得這種浮泛感更加尖銳。人際關系、個人際遇皆可“人造”。社緣、血緣、地緣的三重流失,社會關系和自然關系的定義失效,源于311大地震后整個日本社會產生的集體迷惘和焦慮,借由七海這個無力的發力點,彌漫到了整座城市。
社會議題沒走得太深,關鍵人物真白的出場,讓電影陡然變成另一個時空的《花與愛麗絲》,以七海的視角展開,急轉直入“愛麗絲夢游仙境”。AV女優真白,罹患乳癌,母女決裂,住在養有毒性寵物的豪宅——又一個典型的巖井式極端邊緣化人物。她委托安室給她雇傭一個女孩,先成為朋友,再成為陪葬的“侍女”。

真白說,“我無法承受超過極限的幸福,真心啊,溫柔啊,這些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感覺,只有拿金錢來交換才會輕松”。她和七海一樣,內心世界與外部的真實世界關系疏離,并因此缺失對自身存在感的認同,更不確信自己有獲得幸福的能力。無論主動的索取還是被動的接受,她們都需要從別人身上反彈回來的東西去體驗、去驗證。
她們先感到快樂,而后才是幸福。快樂是流質,幸福是固體。所以不需要一開始就流露赤誠和坦蕩,不需要由始至終都毫無雜質的堅貞和忠誠,因果、動機、邏輯、規律也可統統作廢,只留下抽取到真空后被凝結和裝裱起來的瞬間:在金魚缸前一起看水母,穿著婚紗互相戴上空氣戒指,在床上相擁依偎到親吻,真的就只是微小而確切的瞬間,所謂的“小確幸”,肉身和精神便因此而不死。
巖井始終放不掉他的自戀情結,婚紗店那一段,將“拍走路都可以拍五分鐘”的個人特色表現得再明顯不過,雖然過于雕琢過于煽情,但就跟愛麗絲踮起腳尖跳芭蕾的段落一樣,是巖井電影里令人心醉的標簽——從平凡生活中割裂出來的超然瞬間。
這種超然,往往表現在沉默執拗之人對命運的“跳反”。七海內心的小執著小堅持小爆發,像深埋在煙花里的火捻子,等著碰到那個火舌一般灼熱的人,便會在無人知曉的黑夜破空綻放。然而,在這個冷漠堅硬,人跟人、人跟自己隨時會走散的大都市,要點燃很可能被歲月浸濕而喑啞的煙火彈,需要奇跡和夢幻。我想,這也是巖井輕視現實而著力刻畫人與人之間奇妙因緣際會的原因。七海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情感的激蕩、碰撞與爆裂。面對連環局、騙中騙,她非但沒有反目,反而感謝這場致命邂逅,激發了她這輩子最絢爛、最激越的一場綻放。
關于百合我不想渲染太多,甚至于我不覺得是愛情。在煢煢孑立的世間并肩而立,在相濡以沫的邊緣地帶生死相隨,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感恩緬懷,以慈悲相守,以犧牲成全,以沉默封箴。在生命線纏繞互生的深刻交集中,愛情,是何等狹隘的感情。
作為導演,巖井賦予了七海一場遲到的成人禮。璞玉幾經打磨,悲催幾經催熟,終將溫吞變成溫潤,同情兌換成共情。
然而巖井叔說出 “這個世界啊,其實充滿著幸福呢”的雞湯,我是拒絕領受的。我更愿意接受海報上的文案,承認“世界紛亂、虛偽”,“而我們確幸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