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
題目是葉廣芩小說里出現過好幾次,在其創作自述中也表達過的一句話。這句話里透著驕傲、含著感情,也帶著一種莫名的感傷。從小說層面上理解,“我是北京的孩子”至少包含了以下意指,這里是關于“北京孩子”的小說,是“孩子”成長后與“北京”分離的故事,是歷經半個世紀卻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四十年后重返北京的找尋,是心中記憶與眼前現實無法對位吻合的難過。北京對葉廣芩來說是故鄉,是成長的地方,是并非自主選擇的離別,也是無法重返的傷痛。我不覺得葉廣芩在寫所謂的“老北京”,有時候她也做北京地理的“知識普及”,那是今天居住在這里的絕大多數居民不曾知道的歷史和人文,可是她不是在炫,不是在證明自己什么,而是通過這樣的表述,告訴你居住地和故鄉根本上并不是一回事。她寫的北京并沒有老到建都八百年,她寫的是自己生活過、經歷過的北京故事、北京風物、北京陽光、北京情感。
葉廣芩的故鄉,很幸運也很難耐,恰好是北京這樣一個巨大的存在。我們的文學里,每談故鄉,通常是北方小山村、江南小城鎮,或一座中國式的縣城。大都市,至少從規模上而言的大都市,通常是文人們“僑寓”“客居”且懷念故鄉的地方而非故鄉本身。葉廣芩因此顯得格外特殊。她在陜北鄉下、關中縣城、長安古城懷念著自己的故鄉北京。這會為小說帶來怎樣的味道呢?
葉廣芩的北京是舊的,但不是穿越到幾百年前的古老,而是一個人內心無法克制的翻動與懷舊,是老照片一樣的黑白色,是發了黃的質地。葉廣芩小說里的北京,是經過記憶過濾了的,更是面對現實北京時難免會產生的惆悵、驚詫和陌生感。葉廣芩是關中鄉土及其文化的熱情書寫者,但她別無選擇地會寫到自己的故鄉北京,而且這種書寫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集中,她近十年來集束式地創作了多篇(部)以北京為故事發生地的小說,中篇小說集《去年天氣舊亭臺》是這種情感回歸的“系列”噴發,這首先是葉廣芩個人宿命般的創作選擇,到最后,她也成就了北京的文學需求。
北京是葉廣芩人生記憶中最為珍貴的留存,是她的情感核心。在敘事過程中,北京又是一個無處不在、四處漫延的情感洪流,是滲透在小說的每一個縫隙中揮之不去的氣息。如果把現實中的北京比喻為一尊龐大的混凝土建筑,作家基于溫暖感情寫到的“北京”種種,則是注入其中的泥漿,契合在磚縫里的泥土。《去年天氣舊亭臺》是小說合集,但也有一個整體構想,即通過人物故事烘托出昔日北京的亭臺樓閣,或是借亭臺樓閣牽引出舊人往事。獨立成篇的小說就形成了一個可以穿行的系列,一個可以概覽的整體。在這九篇小說里,“北京”有時甚至就是作者可以嫻熟使用的修辭。經常會看到,小說故事中提及某個北京地理方位或一個方言詞語時,敘述者往往會為其做“北京”獨有的限定。這種簡潔的“前綴”隨處都是,有必要時還會以較長的“后綴”專門“注釋”。《太陽宮》里的“前綴”:“這個二姨用現在的話說是她在朝陽門外南營房做姑娘時的閨蜜”,其中“朝陽門外南營房”就是一種地域修飾;“我和母親的到來使飯桌上多了天福號的醬肘子和芝麻燒餅”,這里的“天福號”強調了“北京”品牌。《鬼子墳》里的“后綴”:“‘拍花子的是老北京嚇唬孩子的話語。”這個俚語不解釋,一般人還真理解不了。《月亮門》里的語詞修飾:“老北京人一般不說太決絕的話,‘以后別再來這樣的硬話從蘇惠嘴里說出來,讓我吃驚。”這種品德評價盡管主觀,卻生發自一種堅定認知。這種表達在葉廣芩的北京敘事中,是一種從心底里流出的不由自主,她不是在向讀者展示知識點,而是用這樣的方式向故鄉致敬,她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也記得她面容上的每一道皺褶。
今天的北京,正以其中心化、現代化、國際化,以其超級龐大的體量而成為一個無所不包的巨大“場域”而非一個地方,用情感去體驗她并視之為故鄉,并用綿密的文字表達出來,那真算得上是一種少有的奢侈。北京無疑是當代中國小說里出現最多的地名,但這個“北京”更多時是一種符號化的存在,是與可感觸的鄉村或小城鎮相對立的陌生化存在,是一個沒有街巷,來不及描述地方風情,地方性被壓減到幾乎沒有的意象。葉廣芩的獨特在于,北京是故鄉,鄉村和小城鎮恰恰是他鄉。北京是從前,是記憶而不是疲于奔命的當下。當她描寫北京時,所有的影像都是具體的,真實的,它們或許已經消失,或許被改變,但作家是懷著執著和堅持去找尋、去還原的。她在表述一個她本人不能忘記、很多讀者并不知道的北京,甚至,也是一個即使和葉廣芩一樣同樣曾經擁有,今天仍然生活其中卻與這種記憶漸行漸遠,漫漫淡忘的北京。葉廣芩如此描寫她心中的北京,是一種情感需要,也是一種自覺擔當起來的文化職責。當她描寫“戲樓胡同”這樣成長于斯的地方時,“區域地理”的還原努力是很明顯的。“我們家住在北京戲樓胡同,在雍和宮東邊,是和國子監的成賢街相對應的一條胡同。胡同東西走向,安靜,寬展,鄰里街坊都熟識,關系處得都很好。”這是《太陽宮》的開頭,其中不但有詳盡的地理說明,還有環境舒適、人際和諧的人文評價。“我們的學校方家胡同小學在雍和宮西邊,與有牌坊的成賢街并行。我認為成賢街是全北京最美的一條街。”《鬼子墳》里的這一描述非常主觀,不是發自心底的摯愛和特殊記憶是不會如此去描述一條街景的。在她心目中,京腔京韻是心底里的音樂,紅墻綠瓦是最美的風景。
“我是北京的孩子”,永遠留在一個孩子心里的故鄉北京是完全由感情過濾的城市,四十年后再回來,一切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這種變化對歷史來說意味著很多,而對一個歸鄉的游子,就是一切熟悉都漸變成陌生。“北京只幾十年工夫便已是滄海桑田。幾個月不上街,識不出本來面目的情景常有。”(《太陽宮》)面對眼前的北京,“風景依然美麗,草坪新鋪,假山人造,沒了野趣,少了自然”(《太陽宮》)。“城墻沒了,代之以二環馬路;小市不見了蹤影,換以排排綠樹,整齊民居。一切變得美好光鮮,蒸蒸日上。是的,首都北京應該這樣。”(《鬼子墳》)惆悵與欣然并存,回歸的喜悅和陌生的難耐皆有。作為一個離別多年的歸來者,再回北京,與其說是觀賞新貌,更應說是急于尋找舊蹤。她想看看往日的“老家”變成什么樣了。“‘老家畢竟是生我養我的祖居,是我魂牽夢縈的精神家園。”的確,比“家園”更讓人心動的是“精神家園”。當“我”在面目一新的舊居附近看到一棵“黑棗樹”,它是自己能認出的“唯一的遺存景物”時,就像認出了失散多年的親人,“我怦然心動”,“我疾步趨前”,那情景只有一個人可以感受得到(《后罩樓》)。而這棵“黑棗樹”,在《扶桑館》里也出現過,描述的感受是一致的。“物非人非,我們已經不是我們,北京也不是北京了。”(《月亮門》)這是一個守成者的吶喊和吁求,這是新北京人,“客居京華”者們不可能擁有的訴求。
經過了半世紀的漂泊,葉廣芩再次回到故鄉北京生活居住,眼前的一切和心底的所有每每產生沖撞,有應合也有變異,有親切更有陌生。有歸來的激動,也有無法融入的難過,有心底的安詳,也有陌生感帶來的躁動。無論如何,她心里想著的還是那個曾經的、過往的北京,是存在于自己心底,別人不知道的北京。我說過,北京無疑是當代中國文學里最多出現的地方,身居北京的作家在寫當代北京時,那是一個人物大展其才的地方,是一個觀念超前、引領風尚的地方,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王朔小說里的北京成為“新”北京的代表,但王朔筆下的北京仍然是“觀念”的北京,不需要出現具體的街巷,也不必描述某一處景致。那些人物依靠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語言,在不斷的滾動與席卷中烘托出某種別樣的人生觀念。他們與這座城市的世俗生活,與街坊、鄰里并不發生深刻的交往。而且,那些生活在這座北方都市的青年,他們廝混于此,但在個人情感選擇上卻另有追求。《空中小姐》《橡皮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等小說里的青年,他們的女友無一例外的都是來自南方城市,是家庭優裕、學歷教養很好的女子,同城的女性倒沒有成為其中的主角。在王朔小說的影響下,一些喜愛、追逐其小說的寫作者,也提供著類似的作品,但“取法乎上”,甚至未必能“僅得其中”,于是,“京味兒”有單靠“京片子”支撐的單調與空疏趨勢。在這樣的時候,葉廣芩出現了,她帶來的是另一種純正的味道,一種必須經過感情過濾的“京味兒”。這種補充并非是刻意的校正,但人們對此產生的認同,卻是對文學“地方性”的要求所致。
葉廣芩是一個離別多年的歸來者,這么多年,她也深受三秦文化的滋養,對那里產生了深摯的感情,她的創作不但有大量取自西北、關中的題材,即使在回到北京后,在寫北京的小說里也難免會帶上另一種眼光。《黃金臺》里的“老劉”和青山縣,就是把外來者在北京的經歷敘述其中的作品。在其他作品中也時有這種“外鄉人”的敘述口吻。
因為小說里描寫更多的是記憶中的、正在消失的北京,是經過情感過濾的故鄉,葉廣芩的這些小說就有了濃烈的散文化色彩。抒情和感慨的比例絕不亞于故事敘事本身。這種散文化的表述持續彌漫,抒情性和敘事性之間難以區分,既為她的小說帶來特殊的味道,也對其作品的“小說性”產生多向評述。的確,有時候我們會在閱讀中忘記了這是在讀小說,而只把其看成是一個人的心曲。小說中的敘事人“我”會與作者葉廣芩產生完全的吻合。她筆下的很多人物,在不同的小說中都有出現,隨處穿行的形態果然如親戚串門、街坊碰面,更增添了其小說散文化的意味。當然,葉廣芩在創作過程中有著自覺的小說意識,比如她在小說結尾處,總會以某種傳統短篇小說常用的“爆破”式小轉折、小驚艷來體現故事性及其戲劇性。《月亮門》的結尾,當少年時的朋友蘇惠的丈夫出現時,“我”驚訝地看到,從遠處走來的正是當年“我”和蘇惠發誓絕不會嫁的同班男生“李立子”。眼前場景意味深長。《唱晚亭》的結尾處,當“我”為當年那塊珍貴的石碑被切成碎片難過時,卻意外得知,那石頭里是“有翠的”,一樣令人唏噓。《太陽宮》的收束,是“我”在無盡的憂思中發出“曹太陽,你是否還在人間”的追問。《苦雨齋》的結尾雖然不讀全篇難以理解,但一樣也是別有指意在其中。
葉廣芩的北京就是如此不同,那是出了東直門就是郊區的北京,是她直到今天也愿意在“東直門交通樞紐坐107無軌”而非地鐵、“的士”的北京,是居于雍和宮而覺太陽宮“破爛”,今天卻又倍加懷念“太陽宮”鄉下的北京,是小槐樹、黑棗樹、鐵爐子、豆汁兒,“小丫頭片子”、趙大爺、劉大大、孫順兒們等等一切組合而成的北京。想念著這樣的北京,她甚至連“拉布拉多”的洋狗名都無法接受,這是一個存于心底的北京,是一個走不出去又不能完全融入其中的北京,是故鄉,是絕大多數新居民們無法感受卻應該知道的北京。“每每想起那條長著槐樹的小胡同心里就滾燙,眼圈就無端地泛紅。”“狐死亦首丘,故鄉安可忘?早晚有一天,我得回去。我是北京的孩子,狗跑丟了還知道找家呢,何況是我!”(《樹德橋》)毫無疑問,葉廣芩回來了,且仍然會往來于“北京”和“中國西北”之間,到處都有割舍不下的親情友情,而這種糾葛和纏繞,正是一個小說家充沛的寫作熱情得以保持和延續的根基,也是其不斷思考人生、歷史和社會的一部大書,在此意義上說,生于斯,長于斯,又離別四十年重回,這種顛沛流離是一個文學寫作者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