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相識
走向伊迪絲·梅斯菲爾德的屋子令我感到緊張,那是我干監理工作的第一天。有關此事我已經有了不少耳聞——開發商已經將華盛頓州西雅圖市這一街區的絕大部分地塊購買下來,以建造一座購物中心。這一地產的幾乎每一吋(英寸)土地都已到手,唯獨差一座小小的舊民宅所占據的地盤。他們愿意以100萬美元買下它(此屋建于1900年,據說有關機構的評估價只有8000美元,而且這塊地皮也只值12萬美元),卻遭到房主的拒絕。因此他們只得圍繞著它來建購物中心的五層綜合樓。要是有人試圖上門與作為主人的老太太說點什么,立刻會被其驅離。
當我進入伊迪絲的屋子小小的前院做自我介紹時,這位老婦人正在那里打理花草。“梅斯菲爾德小姐,”我遞給她電話號碼并恭謹地說道,“我來通知你,我們在附近施工會發出一些噪音,工地上會有一些凌亂。如果需要獲得幫助或者遇到麻煩,請打我的電話。”
“你真是不錯,”她拿著我的名片靠近一只視力尚好的眼睛,說道,“有個伴是一件好事。”
伊迪絲家的大門距離我們建筑工地的拖車辦公室只有40英尺,所以每當我目睹她走出屋外,就想過去與她聊聊天。一天上午,她打我的手機,問我是否介意開車送她去做頭發。我對于這一要求感到驚訝:這位老婦人似乎在任何事情上都很重視自己的獨立性。每當我過去探視她是否安好時,我都要裝得像是偶然路過那里,否則她會感到氣惱的。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走到伊迪絲那輛老舊的藍色1989款雪佛蘭Cavalier轎車旁。她的小車的駕駛員座位上安放了增高墊,以便她開車時視野能開闊一點。當我坐進去后,頭就幾乎觸到了頂棚。
“我想你要比我高大一點,”她笑著說道。

“是啊,而且每年還胖了一點。”
伊迪絲做完頭發,我開車將她送到家,她對我說了聲謝謝。
“沒什么問題,”我直言道,“我說伊迪絲,你的頭發現在真好看。”
隨著幾個星期的時光流逝,我發現與伊迪絲相處變得愈來愈容易。不過6個星期之后,當我再次帶她去做頭發時,她卻對我發了火。“我, 想讓你知道,我對今天上午打來的電話感到很不愉快。你們的人多次催促我搬家——我說,別白費口舌了!”
我并不了解她說的事情。“你在建筑公司的同事想把話說得婉轉一點,但是我懂他的用意。”
“我解釋一下,”我回答道,“我是拿小時工資的。對我而言,無論你是搬家還是堅持留下來都無所謂。不過我想提一個問題:你為什么不愿意搬走?”

伊迪絲凝視著窗外。“我能去什么地方?我孤身一人。這就是我的家。我的母親正是死在這個長沙發上的。我當年從英格蘭回到美國來照顧她。她要我保證要讓她在家里去世,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我做出了承諾。這里也是我希望的安息之地。我就想躺在這個沙發上去見上帝。”
伊迪絲既如此脆弱,又如此獨立的性格在她身上同時展現出來。我感到對她產生了一種異樣的保護欲望。它就是一種如此簡單的需要。
開發商在某一次與她的約談時讓人給她的屋子照了幾張照片,打算在某個地點給她建造一座一模一樣的復制品。他們又一次提出給她100萬美元,并說給她買座新住宅。
“我確定不了我為何需要100萬,”伊迪絲說道,“如果我生了病,這100萬也仍然不夠支付我的醫療賬單。如果我沒有生病,我根本就不需要錢。如果你們打算給我建造一座一模一樣的房子,我為何要領這個情?”
施以援手
不久之后,除了開車送她去燙頭發,我又帶她去看醫生,而且她與醫生的預約也是我安排的。 一次,在我開車送她回到家中時,伊迪絲聽到外面有人的聲響,便問今天中午吃什么。我告訴她我們有個員工要出去買漢堡包,于是她表示也要一份。“但是不要買油炸土豆條,”她聲稱,“它們太油膩了。”

于是,我讓那個員工除了給老太太帶一份漢堡包,再帶一杯香草混合飲料。正是在這一天,我發現伊迪絲有著對甜食的愛好。她總是用吸管來喝飲料,并且一口氣喝光。從此以后,她每個星期都會打來電話,要求“一個漢堡包和一杯香草之類的飲料”。
還是在此之前不久的某一天,我就每天晚上為伊迪絲做晚飯。我會將冷凍餐盒飯放在微波爐中,然后去食品店給她買一些食品,一圈轉下來,回到家中,將食品放好之后,晚飯也就準備好了。
一天傍晚,我注意到在伊迪絲的客廳里沾滿灰塵的書櫥上放著一個相片架,里面的人物正是伊迪絲。只見她戴著一副鑲邊眼鏡,手持一根單簧管,看上去很像是在模仿美國著名的爵士音樂人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單簧管演奏家,生于1909年,逝世于1986年,號稱美國搖滾樂之王)。
“伊迪絲,你開始玩單簧管時多大年齡?”我問。
“我的表哥本尼送我一支他用過的單簧管,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玩這種樂器的。”
她已經是第二次提到她的表兄了。這使我浮想聯翩。它到底是真實的故事還僅僅是一個老太太的想入非非?于是,我翻了翻伊迪絲擁有的本尼·古德曼的影集。終于得出了確定的結論。其中一頁上有一個簽名:“致我的表妹伊迪絲,愛你的本尼。”
隨著購物中心建筑物的奠基以及開工,負責與伊迪絲打交道的社工們有一天給我打來電話,說是他們認為她已經不適合一個人繼續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問我能否勸勸她盡快搬離?萬一發生什么事怎么辦?而我的觀點是,有些事情在任何地方都會發生。我的工作地點距離她的家只需走30秒,我隨時都會去察看一下。“那么好吧。如果出了問題,你將可能要負責任的。”他們這樣告訴我。

正是在這一時間點,我的腦海里涌出一絲思緒:我第一次真正領悟到伊迪絲正在日益老去。“我怎么負責?我會常去關照她,然而她是一個成年人。她完全有認知能力知道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無法勝任的。如果說她想要冒險的話,只能是因為她要留在自己家中就意味著風險,可是這恰恰是她固有的權利。”
我開始理解我們應該怎樣為老年人做事而使事物的發展更有利于我們自己。我們往往并沒有聽懂老年人試圖要告訴我們的意思。伊迪絲在我試圖幫助她系鞋帶時拍打我的手,大聲說道:“我自己可以做這件事。”正如對待孩子們時那樣,當你告訴孩子們讓大人來幫他們一把時,并非是因為孩子們的緣故,而是你自己的因素——只是希望將事情快點做完,以“熬過”帶孩子的一天。人的尊嚴是難以隨意放棄的,尤其是像伊迪絲這樣的老人,曾經擁有過那樣令人振奮的生活。
最后的情誼
秋季降臨,隨著日光愈來愈短,我與伊迪絲之間生活中所有的客套也漸漸淡去。周末我并沒有與她在一起度過,但是在工作日期間,我從早到晚都會不時地進進出出,為她準備餐食,處理日常事務,諸如一些水電、銀行的賬單以及購物、洗衣之類的雜務,甚至還與她一起看看電視。在這些日子里,當我回到自己家中后,時常會接到伊迪絲打來的電話,說是發生了什么問題,或者找點借口要我幫忙,于是,我又得開車返回她家。例如,她會說我走之前忘了給她在桌子上留一杯水。而我敢發誓,我并沒有忘記給她倒好一大杯飲用水,并放在桌子上。反而是她顫顫巍巍地將水端到水池邊倒掉,之所以這樣做只是想讓我回來與她多待一會兒。
當回眸這些往事時,我對我的妻子埃維應付日常家務的能力表示贊賞。她在家照料兩個孩子的生活,常常獨自一人應對過重的負擔。當我詢問這些事時,她總是對我為伊迪絲做的事情而感到自豪。“這些繁瑣小事是需要一個有特別素養的人才能干好的……”
伊迪絲在去世前的那年冬季多次摔倒。我曾經好幾次在上門時發現她躺在地板上。然而她依然不讓我給予她任何她沒有提出的幫助。其實,她的狀況已經愈來愈需要有一個人在身旁護理。最明顯的情況是,每次當我準備離開她家時,她都似乎呈現出某種危機感。
一天夜晚,伊迪絲把電話打到我家,說她又摔倒了。我拿起埃維遞給我的一杯熱巧克力飲料,與她吻別后,就驅車趕了過去……
“你不知道,”伊迪絲在一次我處理好此類“危機”,準備離開時說道,“有些時候,當我醒著躺在那里時,我是多么渴望聽到你拿鑰匙開門的聲音啊。”

這番話可能是伊迪絲首次最真心地對我表達感激之情。我彎下腰,輕輕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我愛你,老太太。現在睡一下吧。”
伊迪絲似乎一天天地虛弱下去,體重也一點點地減少。終于有一天,她同意去醫院做一些體檢,傳回來的消息很不妙——她患了胰腺癌。
伊迪絲是如此堅強,如此地掌控著自己,哪怕是在86歲的高齡。我認為我從未對這一特定的人生困境產生猶豫,或者說我只是不愿這樣來考慮問題,因為我必須以對自己家庭的熱愛的方式來照顧伊迪絲。現在則到了我們做出選擇的時候了:是化療還是開刀,或者是兩者都進行。結果是伊迪絲根本不愿做任何此類治療。她對此似乎變得釋懷了,甚至變得輕松了。
伊迪絲出了院。還是回到了她小小的屋子里。2008年6月15日,在我第一次來到建筑工地的兩年之后,她在家中去世,而安息的地方正是在她母親死去的那條長沙發上。
后記
伊迪絲·梅斯菲爾德將她的住宅留給了巴里·馬丁(本文作者,當年該建筑工地的施工監理)。2009年,巴里·馬丁在對它進行清理,準備出售給一家建筑事務所時(后來此屋以31萬美元出售),發現了多張美國電影界、音樂界著名人物寫給伊迪絲的短箋,其中包括凱瑟琳·赫本、克拉克·蓋博、斯賓塞·屈塞、莫里斯·切瓦力亞……有一張短箋上的簽名是:“你的表兄歐文·古德曼。”(本尼的兄弟,他們為同一樂隊的成員)
這座小小屋子的產權最終轉到了圍繞它的那家購物中心的擁有人手中。不過曾經代理伊迪絲房屋事務多年的房地產中介商保爾·托馬斯告訴《西雅圖時報》的記者,這座小屋的命運依然未定。“我并不期望它明天就被推倒,我希望下個月,甚至明年,它也依舊坐落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