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妍
年
文/陳 妍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住,也看不到。當它走來的時候,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一拂,我們知道:年來了。但是究竟什么是年呢?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其境,卻仍宛如水中撲影,捉到的只有空虛。遙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此時,我們亦無法回頭,因為早已沒有回頭路可以走。如同那一年意氣風發的我穿著學士服,站在母校莊重的校徽前憧憬未來的那一刻,我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投身并專職于醫患工作。
2017年的農歷新年已進入倒計時,奔忙了一年的人們開始搶訂回家的車票,購置過年的年貨,籌備著自己回家與親人的團圓之旅。而在這一刻,年,仿佛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眼前,看得見,摸得著。每一個人似乎都在期盼這個年可以早一點兒到來,暫別異土回歸故里,擯棄浮華感受親情。然而,這份人間享受卻并不適用于一個特殊的群體。農歷臘月十三,一個憤怒并滿含指責的電話打進了患者投訴中心,一位老者在電話里用了近二十分鐘的時間,對患者的主管醫生予以指責并謾罵,令我充分領略到濃郁的“京罵”并非只體現在競技球場,在工作中亦可讓我隨時感受。
聆聽,沉默,記錄,梳理,重復,確認,一套完整的接聽流程過后,我大致了解老者在電話中謾罵的主旨。老者的姐姐是一名住院近三十余年的老病號,他說他記得姐姐剛住院時才二十歲,人長得很漂亮,尤其是那雙大眼睛楚楚動人,當年可是單位里的一枝獨秀,追求者眾多,但是,一次失敗的戀愛把姐姐的精神徹底擊垮了,曾經那樣清艷脫俗的姐姐就這樣瘋了,在醫院里一住就是近三十年。三十年的光陰就這樣匆匆流過,姐姐老了,形色枯槁,步態蹣跚,那雙大眼睛早已是渾濁不堪。讓老者氣憤的是,兩個月前姐姐的主管醫師不停地給他打電話,讓他帶姐姐出去外診,說什么姐姐現在有許多軀體疾病,多項檢查結果都極不樂觀,需要到綜合醫院接受進一步的治療,因為我們是專科醫院,所以,一定要他把姐姐接出去看病。可是,他也老了,家住在南五環,腿腳亦不靈便,每天還要接送三歲的小孫女去幼兒園。老者說,自己雖心急如焚,卻力不從心。農歷臘月十五,餐后接到病區來電說老者在病區與醫護人員發生了爭吵,于是,我疾行而至,見到了身型略胖左腿微跛的老者,他漲紅了臉憤憤地坐在會議室門外的長條椅上,氣哼哼地搓手。而病區醫護人員則委屈地站在會議室門里,特別是老者姐姐的主管醫生——一名身懷六甲的準媽媽,無奈地站在那里,手里捏著給老者的醫療告知書。
于是乎,標準性的微笑,禮節性的問候,此時此刻,我明白在老者與醫護人員之間急需一次“破冰性”的交流,不然,這個年會讓彼此都過得很糟心。老者誤以為我是一位很大的領導,竟然順從地跟隨我走入病區會議室,午后的陽光讓整個會議室顯得氣氛格外的溫馨。雙方落座,交談開始,主管醫生將老者姐姐當前所患軀體疾病的危重性,逐一向老者做了詳細的解釋說明,并明確告訴老者院內會診根本無法滿足姐姐的治療需求,強烈建議他盡快帶姐姐到綜合醫院進行診治。同時,病區護士長也建議老者,由于姐姐當前用餐十分困難,每天,醫護人員花費近三十分鐘的時間給其喂飯,她卻仍然是食不下咽,剛喂進去的米湯很快就會順著她的嘴角流出來,老者最好能給姐姐聘請一名專職的護工。一對一的陪伴照料,不但可以增加她的進食量,預防她在用餐時出現噎食意外,還可以提升她在病區里的生活質量。因為,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知道,老者姐姐病愈出院的希望是渺茫的。
老者沉默了,我看著他,他低垂的雙目中含著淚水,我輕輕地把主管醫生梳理好的醫療告知書放在他面前,他沒有吭氣,接過我手中的筆,逐一在家屬需要填寫的內容中簽字確認。然后,他丟下筆說:“黃大夫,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一名孕婦。護士長,謝謝你呀,照顧我姐姐這么多年,但是,我真的給她請不起護工。她一個月的退休工資只有兩千多塊錢,刨去每月住院要交的伙食費和其他自費項目,我真的拿不出多余的錢給她請護工了。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可現在快要過年了,家里家外的親戚朋友都需要走動走動,我年前真的沒有精力帶她去外院看病,但是春節過后,只要條件允許,我一定會把她接出去好好看看的。我原來還有一個姐姐,文革時死了,現在就剩下她一個親人了!我不會不管她的,請你們幫我好好照顧她!”
護士長哭了,她說她從護校畢業分配到醫院時,老者的姐姐就住在這里,那時的她們都是風華正茂的大好華年。雖然一個是護士,一個是患者,但三十多年朝夕相伴早已情濃于親人,她不否認自己對老者姐姐的護理是存有私人感情的。每天,當她來到病區工作時,老者的姐姐都會努力并熱情地和她打招呼,但是精神疾病不同于普通疾患,患者衰退速度明顯快于正常人。當看著老者的姐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衰老時,她的心里非常難過,因為,她們是一同從青蔥歲月里走過來的“朋友”。
人生,猶如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當我們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沒有人能夠知道將來會遇到什么。好比眼前的我們,因為這種當前醫學界尚無根治良方的疾病而走到了一起,一路之上,有抱怨,有指責,有感動,有淚水。年,仿佛是腳下的界石,可以讓疲憊的彼此稍作休憩,感慨過往卻又無法挽回。雖然,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其中一人的命運已注定,但她走在自己的“康莊大道”上,病了,卻無知無畏,而我們卻要摸索著走過界石,在未知的路上共同迎接問題,以年為界。
/北京回龍觀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