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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吉的旗幟

2017-01-16 07:35:56海東升
鴨綠江 2016年12期

海東升

我在雨霧中看見了兩點火紅,那是額吉掛在三輪車上的兩盞紅燈籠。我的心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身子不再發沉,兩腳也好像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好像一條被人網住的魚,就在人們拎著它反復地看,反復地摸,議論著用什么樣的方法做著吃才味道純正,才有鹽醬,才殺口的工夫,那魚卻渾身一使勁,掙脫了人們的熱手,順著河邊的草地,在人們的追逐中,就著草滑,坡陡,狼狽不堪,驚慌失措地跌進河里,又在人們失望的眼神和喋喋不休的話語中,暢快地一伸腰,一甩尾,并愜意地回望一眼岸上失意的人們的時候,魚,感到了重生的愉悅。

回到老家的琪琪格一進雅漠營子,看見東邊的塔山,看到西邊的草地,就有了魚的這種感覺。

推開自己家的院門,看看園子里張牙舞爪的瓜茄豆角,琪琪格的骨子里又有了生長的力量。

摸摸箱子,摸摸柜,從包裹里拿出那兩盞紅燈籠,小心地展開,撫平,拎過老頭子自己打的笨板凳,上去,下來,再上去,再下來,后退到炕沿邊往北細看。還是走時的老樣子,二道檁子上懸下兩團紅,琪琪格的心里踏實了,這才是她琪琪格想要的日子。

抱一捆柴火,煮上一鍋高粱米水飯,掐一把小蔥,蘸上一口自己做的大醬,嘴里是那么趕勁,老腸老肚是那么熨帖,那里也不那么響了,也不那么疼了。看來人真是個怪東西。年輕的時候可以陪著兒女受罪,老了,卻不能跟著兒女去享福。美國,看來這輩子都不能去了,女兒也只是回來過一趟,下回什么時候回來,還不一定呢!那里跨國越洋的,去一趟,恐怕連自己的這把老骨頭都被顛碎了吧!想到這,琪琪格對自己的這點想法都諷刺地笑了,你連中國的南方都住不習慣,還想上大鼻子、藍眼睛、吃牛肉、喝紅酒的外國去,按營子里小孩子們的話說,你開什么國際玩笑?就在這老房子老地待著吧!兩個多月前,你跟著兒子信誓旦旦地離開時,鄰居老劉嬸子就說,你待不長,這不,還真沖著人家的話來了,這回,你看見人家,看你怎么說?

飯還沒吃完,老劉嬸子就來了,人沒進屋,話先進來了。

我說呢,我一下地回來就看見你煙囪冒煙了,我就猜肯定是你這老蒯回來了,你不是說能待三年嗎?怎么著,不到三個月就折回來了?

琪琪格趕忙趿拉鞋下地,說想你了唄!

想我?劉嬸過來一拍琪琪格的肩膀說,住在十八層高樓里還想我?哎,到底是十八層,還是十九層?我這記性,總是忘。

十九層。琪琪格糾正劉嬸說,記住嘍!不許再說十八層。

劉嬸一吐舌頭,我這倒霉嘴,凈胡咧咧。站在窗戶那往下看,暈吧?

暈,倒是不暈,可一看地上走的小人兒,跟那螞蟻沒啥兩樣。耳朵里都是唰唰的雨聲,緩過神來才知道那是地上的汽車,一個接著一個,跟巴巴郎子搬家似的,看著看著就暈了,一個把式翻出來,一下子就到雅漠營子了,就看見你了。

劉嬸哈哈笑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說,看你說的這個玄乎勁兒。就連琪琪格自己都納悶了,回到自己的老屋,自己身上的物件就好像注了油,連說話舌頭都松軟了,不像在兒子家里,什么不干,都覺著渾身發酸,舌頭根子發硬。人呢,可真是有享不了的福,沒有遭不了的罪。

這炕,真熱乎。劉嬸往炕里摸摸,還是這火炕睡著舒坦。

琪琪格贊同地說,那是,睡那床板子,腰發硬,早上起來跟木頭棍子似的。

吃的呢?劉嬸跟見新鮮景一般,是不是跟咱們這不一樣?

一點都不一樣。琪琪格邊漱口邊搖頭。什么都辣,我看著麗莎吃飯拌辣椒,我都嗓子眼冒火。

嚯嚯!劉嬸也好像被辣著了,咽了咽干吐沫,說,把那水給我整一碗,下地忘了帶水,讓你這么一說,嗓子眼兒都冒煙兒了。

一邊等著琪琪格給她盛水,劉嬸一邊又問,那你回來,大孫子誰管?劉嬸的話總是不斷。

琪琪格說,有保姆,還有人家娘家媽。現在的孩子可不像咱們那時候,不吃媽的奶,還要營養配方,我可伺候不了,整不明白。

就是,人家都要體型,可不像咱們那會兒,什么都不懂,生完孩子都成了水桶了。劉嬸說,要不說,前兩年我去給姑娘伺候月子,更是難整,姑爺子吃一樣,姑娘吃一樣,走道有點動靜,我那姑娘都呲搭我,要不是自己的姑娘,要是兒媳婦,我連兩天都不愿意待,現在的孩子,嬌毛子呢!

就是,就是。琪琪格這回算是找到了知音。不爽的心,舒緩了許多。

這回回來,還去嗎?劉嬸仍是不放心地問。

不去了,就在這等著入土了。

我的天,你才多大歲數,就扯這出兒?你要是再晚些日子回來,園子里的菜我都快給你吃沒了。

琪琪格笑著說,看你說的,有你種的,還沒有你吃的,我一進院子,就看見你這活干的,地道。

對于一個在冰面上行走的人來說,如果你腿腳不好,最好的辦法就是盡量不到那里去,否則,不但自己會再摔屁股墩,造成內傷,還會連累攙扶你的人。兒子看出了額吉這些日子的精神頭一天不如一天,就抽空領著琪琪格去逛戶部巷,去登黃鶴樓。琪琪格沒有想到,閨女兒子小時候在課本上讀過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還真變成了現實。站在黃鶴樓上,遠看長江邊,那傳說中的長江大橋,就在不遠的江邊。琪琪格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只能看看雅漠營子后邊的河套就知足了,誰會想到,兒子卻把她帶到這古詩里說過的地方,此時的琪琪格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圈在籠子似的樓房里的憋悶,在這微熏的江風里淡淡地褪盡了。兒子指著江那邊的高塔說,額吉,你看那就是彩電塔,這個雖說沒有上海的高,可比上海的早,當年,那可是全國第一塔。琪琪格點著頭,雖然她不知道這個彩電塔有沒有老家的塔山高,但畢竟是全國數得上的塔,能見識一回也算是開了眼界了。兒子看額吉心情多云轉晴,又想下樓領琪琪格去看長江大橋,沒想到,琪琪格居然答應了。對于琪琪格這樣的莊稼院女人,走路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問題是武漢的天氣太熱了,他們剛走上來,琪琪格就像掉進了澡堂子,渾身濕溻溻的不說,就連喘氣都費勁了。記得來的那天,下火車的時候盡管是下半夜,從空調車里出來就好像掉進霧水里,但也沒有這太陽底下熱。武漢的太陽似乎總是臉小,就如同煮熟的蛋黃,似隔非隔,似聯非聯,藏在灰蒙蒙白乎乎的蛋白里,不肯顯露真面目,但即使蒙著這么一大層水霧,蒸汽的味道仍然很重。

看著就要化掉的瀝青,琪琪格娘倆走了一段,就走不動了。琪琪格站在汽車橫行的馬路邊,對兒子說,額吉不去了。兒子看來也是走不動了,上下班坐車的人,更沒有莊稼人的身板。但兒子還是頑強地說,額吉,快到了。盡管兒子這樣勸自己,琪琪格卻說什么也不想去了,剛才在黃鶴樓上看著橋頭離這兒很近,現在想來,至少還有一里地。看著三三兩兩的行人還在往前走,琪琪格真是邁不動腿了。

兒子覺得很掃興,因為額吉今天表現得異常興奮,在他看來,如果沒有頭幾天的不愉快,額吉是怎么勸都不會來看風景的。但天氣也是真熱,走下公路,進入鬧市區,娘倆都是大汗淋漓了。

兒子看見附近有家華萊士,就對琪琪格說,額吉,咱們進去涼快涼快。正好進去歇個腳,散散汗,然后看額吉的興致,是不是再去逛逛別的地方。可是額吉一坐下,就不愿意走了。

兒子說,額吉,我請你吃漢堡包?這些東西老太太真的只是在電視里看過,那個熟悉的外國老頭經常在電視上說自己的東西如何如何貨真價實,如何如何地道,既然兒子這么說,當額吉的也沒怎么反對。

看著旁邊桌上兩個漂亮的姑娘手上戴著塑料手套在撕扯著小小的烤雞,兒子說,額吉,咱也來只雞?琪琪格問,那得多少錢?兒子看看價目表,說不貴,二十四。琪琪格一個勁地搖頭,不吃,一個小雞崽子值那么多錢,不吃。

那就吃個漢堡包?再來點薯條?琪琪格說,你看著買吧,只要不是小雞崽子就中。兒子看著額吉,無語地笑了,他真怕那兩個吃小雞崽子的姑娘聽見,笑話額吉的小氣和無知。好在人家姑娘時間抓得很緊,沒工夫理會琪琪格的話,就在兒子端回一盤吃喝的時候,人家都走遠了。

琪琪格看著紙袋里的漢堡包,一摸,還很溫熱,咬了一口,仔細品了品,這不就是面包夾餡嗎?她沖兒子一笑,不過你還別說,和咱們那兒的面包還真不是一個味,多少錢一個?琪琪格問兒子。

兒子說,十塊。琪琪格嚇得一伸舌頭,嚯嚯,在咱們那兒夠買一袋子面包了。兒子嗔怪額吉,那不是一回事。琪琪格又接過兒子蘸了醬的薯條,嘗嘗,說,這外國人可真能糊弄人,這不就是土豆條嗎?兒子忙說,不一樣的。琪琪格這回無言地笑了。倒是那杯可樂,涼甜帶氣兒,讓琪琪格沒說什么。出來坐車的路上,琪琪格很滿意,說額吉知足了,你這書沒白念,要不,我這輩子也不知道還能來武漢,還能上黃鶴樓。我比你阿爸有福。這福也享了,我也該回家了。

兒子說,不逛逛別的地方?

不逛。

那咱們就回家。

琪琪格說,回家。可額吉不回你那個家,我該回咱們那個老家了。

兒子一驚,不是說好了不走了嗎?這才幾天呢?回到老家,人家多笑話咱呢!

笑話啥?琪琪格看著一臉莫名其妙的兒子,誰樂意笑話就笑話,不是你和麗莎待我不好,是我太想家了,我想吃高粱米水飯,小蔥子蘸醬了。那鍋底灰,我也是憋了一兩個月了,我太想聞那野蒿子、楊木棒子燒火的味道了。再者說,離開你阿爸也有好長日子了,他在大山也孤單得很,你這隔山隔水的,來一趟都得一天兩日的,我想跟你阿爸說幾句話,他都聽不真切。孩子也滿月了,我也該回了。

額吉,你一個人在老家,我真放心不下,你都多大歲數了?兒子的態度很是真誠,和小時候沒什么兩樣。琪琪格看著兒子著急的樣子,笑了,你以為你額吉老了,我才六十,身子骨硬實著呢!莊稼人出身,沒那么金貴,十年八年,一點事兒沒有。你是走不了了,有孩子有老婆有家了,我的家在雅漠營子,那有我熟悉的人,到哪兒都不憋屈。兒子,額吉吃不慣這兒的東西,住不慣這兒的高樓,十九層,額吉往下一看就發暈。還是老家的地,踏實,額吉走著得勁兒。

過后,兒子才反應過來,原本自己想讓額吉少在那冰面上戰戰兢兢,沒想到額吉不但上到了岸上,還走得更遠,原來額吉今天的暢快,是和武漢說再見的。麗莎知道老婆婆要走的消息也是一驚,想不到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對,讓老太太感到了不自在。就是老婆婆頭些日子因為孩子的奶粉配方搞錯了幾次,她也只是在眼神上表達了不解和反感,就是娘家媽話里話外地挑刺兒,婆婆也沒怎么爭辯。這是為什么呢?琪琪格說,你們呀,誰都別多想,我在這兒待著老好了,可就是心里不踏實,老像在半空上活著,飄乎乎的不得勁兒,再者說我這老腸老肚也不舒坦,沾點辣的就嘰里咕嚕整天長風,還是回老家吧,我走了,你們也省心了,省得一天三頓的飯還得替我考慮,兒子,給我訂票,這一天兩日的,我就走……

兒子沒轍了,訂票,收拾東西。從陽臺上摘下那兩盞紅燈籠,兒子落淚了,但也就是那么一瞬,他又把走到半路的眼淚憋了回去。任淚水縱橫,現在還不是時候。也許自己活到額吉這個歲數,就知道她心里的愁苦了。但他現在還不覺得,只是覺得額吉她們那一茬人很讓人琢磨不透。

人這個東西真怪,在一個地方住習慣了,別的地方再好,他也不覺得好,這還真應了那句老話,金窩銀窩趕不上自己的狗窩。年輕人沒這個概念,可像琪琪格這樣年歲的人,就認這個老理。

其實仔細想想,過日子其實就是過人,把孩子養大了,送走了,成家立業了,大人也就老了,剩下的還是原來的那兩個人。琪琪格是一個例外。沒有了伴的琪琪格身邊也不缺人。這就是在本鄉本土的好處。除了家族,街坊鄰居都是熟面孔,來來往往,也不冷寂。劉嬸家的孫女小蘭就是琪琪格這兒的常客。有時她還能招朋引伴,如果不是上學,琪琪格這里就是小學校的第二課堂。

來來來,你看三奶給你們帶回來啥好吃的了?還沒等小蘭和美華緩過神來,琪琪格就著急忙慌地翻包裹。

鴨脖。武漢最好吃的周黑鴨。琪琪格一邊遞給兩個孩子,一邊做廣告似的宣傳。看著小蘭和美華撕開塑料袋,琪琪格的舌頭就是一辣,剛到兒子家的那個晚上,麗莎的幾個菜里就有這個鴨脖,琪琪格雖說不太得意辣,但在東北老家,園子里的辣椒炸醬,還是敢吃的,可在武漢,吃吃人家的鴨脖,你才知道南方的辣和北方辣的區別。北方的辣是從嘴里進去,在屁股眼里辣出,而南方的辣是從嘴里進去,打后腦勺子躥出,然后才是屁股。辣里有麻,麻里有辣,整個人的腦袋都暈了,好像被一條火龍拽來牽去的,人就沒了方向。

哈——

小蘭嘴急,說出一個哈字,就火急火燎地倒弄嘴巴。美華也吃了一口,只是眼睛一閉,就緩過來了,琪琪格坐在炕沿上,問,辣不辣?

小蘭說,辣。

美華一邊笑話小蘭,一邊說,和辣條差不多,就是比辣條麻。

還說不辣?小蘭拽過美華的手,在人家的鴨脖上咬了一口,原以為美華的不辣,在嘴里一動憨,也是兩個魚熬湯——一個味兒。

你那歸我,我不怕辣。看著自己的那些鴨脖要歸美華,小蘭還是不舍,往自己這邊一劃拉,美華倒是笑了,看你那小氣樣兒,給我,我都不稀罕要。

琪琪格看著兩個小丫蛋,撲哧一聲笑了,莫爭,三奶奶這還有,都給你們省著呢!說著,又走到老柜邊上,又給兩個孩子一人一袋。這回,倒是都消停了。

小蘭吃得肚子里有點底兒了,才問琪琪格,三奶奶還走嗎?

琪琪格說,不走了,就在這看著你們長大找婆家。

我不找婆家,我上學,上大學。小蘭說。

美華也不示弱:我也上大學,和三奶奶家的小姑一樣,上外國。

有出息。琪琪格夸著小蘭和美華,又好像看到了閨女和兒子的過去。打那以后,小蘭和美華放學做完作業,就往琪琪格這跑,幫著琪琪格收收外面晾干的衣服,拿雞毛撣子掃掃紅燈籠上的灰塵,聽琪琪格講講小姑和小叔念書的故事。有時她們也找個小板凳坐在琪琪格身邊,幫著她擇菜。兩個人誰家里包了餃子,烙了餡餅,總是不忘給三奶奶送來一碗。琪琪格美美地吃著,看著小蘭和美華上完四年上五年,日子就在孩子們的個頭里躥沒了。

送走額吉,從老家縣城的老叔家回來,兒子躺在床上,身子好像被抽走了骨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多鐘了,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悄悄地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陽臺,對面的賓館仍然亮著招牌,紅紅的大字,在夜空里分外招搖。兒子的思路又和這個城市接上了頭。額吉說得對,她的根在遼西的雅漠營子,可她兒子的根在哪兒呢?額吉走的時候,帶走了那對紅燈籠,現在看著空落落的陽臺,只剩下那兩個閑得難受的燈座,兒子的心再次被抽空了。他抹了一把眼淚,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撿起那篇寫了幾段的小文……

一路上,風裹著雨下個不停。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仿佛走了二百年,以至于到了家鄉的小站,我們幾個小同鄉都懷疑坐過了站。盡管那時我已經不小,但身子骨不是太壯,面對著經過我多次瘦身的行李,還是感覺就像堆著一座小山。書,是沒有了,我是考完一科扔一科,就連額吉一再叮囑不要扔的蕎麥皮,我也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空枕套。那時,我真有荊軻般的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架勢。一路上,我老是擔心額吉會不來,因為那時我們全村都沒有電話。下了火車,我們幾個人費力地把行李往站房里拽。鄰近的幾個同學的家長都趕來了,可唯獨不見我的額吉,我的心一下子跌進泥水里。是不是她把我高考的日子給忘了?我開始埋怨額吉的粗心。見我的家人還不來,住在鎮上的同學想讓我到他家里去,我執意不肯。無奈之下,他回家給我拿來一塊塑料布,把我和肩上的行李罩上,我一手拽一頭兒塑料布犄角,鉆進雨簾里。

火車站離我家有十多里地。那時,生產隊剛解散不幾年,很多人家沒有車馬,我們家是非農業戶,有點活,求那幾戶有車馬的人家比求錢還難。阿爸在村小學教書,掙那一腳踢不倒的幾個錢,又供我念高中,姐姐讀大學,日子緊巴,揪塊菜葉蓋不過腚,阿爸眼巴巴地看著在供銷社上班的土根,洋氣地騎著永久牌自行車,就是買不起,只好上哪兒都拿步量。阿爸勤儉,也很會算計。隨著日子的好轉,他把能買兩臺自行車的錢省了省,買了一輛摩托車改裝的三輪車,整個初中三年我都是坐著額吉開的三輪車上下學。所以走路對我來說,也是一件難事。更難的是肩上的行李。俗話說遠道無輕載,我剛剛走下鐵路,肩膀頭就好像有兩只手在往肉里摳,這么遠的路,嗨,我感到了什么叫無助。我站下,挺了挺腰身,抹一把頭上滲出的汗,我真盼望著額吉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雨越下越大了,風也沒有停的意思,還沒過車站南邊的村子,我的鞋里就灌滿了水。過了村,要經過老遠一片莊稼地,而且是毛毛道。我在地頭站了站,一跐一滑地拐進高粱地。兩邊的高粱葉子好像也不歡迎我,懶懶地舉起浸飽水的胳臂,似乎埋怨我,在這樣一個時候來打擾它們的生活。這樣,我就走得十分艱難,每走一步,都要受到兩旁不友好的阻攔。那些年遼西的雨水比現在多,地里的土不渴,連著三天的滋潤,暄得很,腳下一踩,一個泥窩。我們這是黑黏土,有勁,長莊稼,可一下雨,就黏得要命,我的鞋走不遠,就被粘掉了兩三次。摘掉了眼鏡的眼睛在雨中模糊不清,真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覺。

終于走出了那一大片莊稼地,視野一下子開闊了很多。雨好像也小了不少。我停了停酸酸的兩腿,往前面望了望,依然不見額吉的影子,但我被雨水浸泡的心,已經開始變熱,我猜想額吉一定是有什么推不開的事情纏身,否則她是不會記不得高考的日子的,她也不會讓她的兒子,獨自在雨天背著從來都沒有背過的行李自己回來的。我真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但地上已經無處安歇。我的臉上水汪汪的,我不知道那是雨水,還是汗水?

雨天爬大壕是個難事。這大壕其實是村外的攔水壩,那時雨水大,怕塔山上的水下來沖了村子,攔水壩高有四五米,平時抄近道已踩出了小斜坡,雨天上,不是件易事。我前腿弓,后腿蹬,走幾步都滑了回來,我真的有點氣餒了,站在黑泥里一動不動,兩個肩膀頭上潛伏的手又開始暗暗加力。我不曉得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纏住了額吉。但等不是辦法,我不能老是期待別人的幫助。額吉就曾和我說過,她一出生就沒了額吉,是靠著姥姥的奶水才長大的,因此她從小就知道靠自己比什么都踏實。我比額吉有福,從小就有人呵護,但我不能靠額吉一輩子,這一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想到這,我的心里開始有了血的涌動,腳下用力,腳趾倒勾,腰弓得像個蝦米。靠著拽兩邊的雞爪子草,我終于爬上了大壕。

壕那邊的河水比以前寬了許多,隱隱地我看見河對岸好像立著一輛三輪車,是的,是額吉的三輪車,因為我在雨霧中看見了兩點火紅,那是額吉掛在三輪車上的兩盞紅燈籠。我的心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身子不再發沉,兩腳也好像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暑假結束的時候,小蘭和美華卻沒上學。琪琪格驚了,好好的咋不上學了?小蘭說不光是我們幾個不上了,還有長城、利群他們好幾個呢。琪琪格就蹲下身子,問:不是成績好好的嗎?不上大學了?不想和我們家你小姑那樣上美國了?

小蘭說,營子的學校黃了,上鎮里念,太遠了。小蘭帶來的壞消息在劉嬸的兒子那里得到了證明:學區調整,撤點并校,都集中到鎮里統一上學了。雅漠營子離鎮里最遠,十多里的路程,還要過兩條河。劉大壯也迷瞪了,摩托車是有,可這翻山過河的,熱時候還行,冬天可就遭罪了。

那也不能不讓孩子念書啊!琪琪格也替劉大壯發愁。

這樣吧。琪琪格忽然想到了自己倉房里的那輛三輪車。你看看我那三輪車還是不是好使?劉大壯眼睛發亮,打開房門,推出那輛摩托車改裝的帶篷三輪車,劉大壯拎來汽油,小心地灌進油箱,給上油門一腳猛踹,可那三輪車就是噗噗三響,不見發動機起火。琪琪格提醒劉大壯,你看看風門。

劉大壯低頭擰擰風門,右腳緊踹,三輪車還是光哼哼不喘氣。

劉大壯從車上下來,看看琪琪格,腦門子繃得溜緊,打個嗨聲說,老了,不行了。琪琪格說要不拿鎮子里修修?劉大壯才緩過神來,說怕是電瓶不行了,閑的年頭太多了,發動機怕也是鏤了,修,還不如買個新的。可我哪有錢呢?剛蓋完房子,還有老鼻子饑荒呢!

琪琪格說要不這樣吧?我借給你。

你借給我,我也一時半會兒還不上,三大娘,算了,一個丫頭片子,早晚是人家的人,念不念書能咋的,依我看,這爬山過水的,干脆不念了。

小蘭哇的一聲哭了。

哪有你這么當爹的,琪琪格攬過小蘭,哏搭劉大壯。沒錢,也不能毀了孩子的前程。這樣吧,你不是在部隊開過汽車嗎?我手里還有幾個錢,是兩個孩子讓我翻修房子的,小子送我回來的時候,都跟他老叔說好了,可你看,我這房子一時半會兒還塌不了,你路子熟,搭咕個面包車,看看多少錢?這樣不光是小蘭,咱們營子里的七八個小孩是不是都裝下了?

劉大壯笑了,三大娘,真事兒?

琪琪格哏搭他一聲,你三大娘這輩子說過假話?

劉大壯說,三大娘辦事沒禿嚕過扣,吐吐沫成釘兒。

可我不給你工錢,你就管開車。琪琪格有言在先。

劉大壯也不含糊,要工錢還是人造的!油錢大伙出,三大娘你看咋樣?

油錢也我出。這不再犯合計的……

琪琪格的面包車別看八成新,但機器不壞。她又把老頭子做的那一對紅燈籠掛在車后邊,心里美美的。早晨看著紅燈籠去,晚上看著紅燈籠歸,她的腳也變輕了,身子骨也變活泛了。

那時我們最頭疼的就是我們營子外的河套,如今那里還沒有修橋,更不用說通柏油路了。每年的春夏秋三季,我們都對這個攔路虎打怵。走了一段路,就下了大壕,來到河邊。雨又開始了和風的吟唱。塔山水早已經下來了,混濁的河水涌著白沫,滾滾向前。我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這時河對岸三輪車旁立著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瞅了瞅,沖著我喊:怎么,怕了?我抬臉仔細一聽,再仔細一看,那立在三輪車旁,紅燈籠邊上,裹在雨衣里的人就是我一路盼望的額吉。我不敢作聲,生怕額吉說我是個孬種。額吉定了定神,又命令似的吼:是小子,就走。

我這回可真的來氣了。原來她并沒有忘記我高考的日子,而是早早地站在河邊(盡管我知道是塔山水下來阻擋了額吉的三輪車),來看我一副落湯雞的狼狽相。這可不是額吉平時的風格。記得高考前我回來向她征求接阿爸班的事。我只帶一個小兜,額吉還把我一直送到火車站,今天是怎么了?那天,在過河的時候,我一手拎鞋,一手推著三輪車,在混濁的河水里慢慢向前,雖說是五月,河水并不涼,但每走一步,我都覺得是那樣涼,那樣沉。額吉一邊小心地開車,一邊在我的身旁不停地主動說話:涼吧,走走就好了,再回來的時候,就好了。不是我心毒,我也想讓你早點上班,我也省得受罪。但不是那回事,靠弄虛作假套來的差事,不踏實。其實那一年阿爸去世還不到退休的年齡,我也不合接班的歲數。但我看到我們班上的幾個同學都是改歲數才接的班,我就埋怨額吉。憑她當時的條件,只要給阿爸的幾個手里有權的老同學送上幾瓶酒,我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弄到一份工作。但她卻不肯那樣做。那天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她還說,小子,把眼光放遠點,世上沒有白來的白面饅頭,現在省勁未必就是一輩子受用。世事難料,這話不幸被額吉言中。2006年,高中同學聚會,當年離開班級接班的那幾個人,有的下崗,有的不珍惜工作進了監獄。而絕大多數像我這樣靠自己的努力得來工作的都已經成了各個行業的骨干……

從來沒像這篇小文那樣寫得斷斷續續,按照自己的習慣,每篇文章都該是一氣呵成。但現在,卻感到手指是那么沉重。額吉帶走了紅燈籠,只給他留下了一包灰。那是野蒿子、楊木棒子燒出的鍋底灰,兒子只是在小時候聽烏薄(爺爺)和阿爸講過,這是遼西鄉下的老規矩,出門在外的人,不能忘了根本,刮點鍋底灰帶著,吃飯的時候加一點,就說人不管走多遠,都帶著家。看著額吉縫制的小布袋,聞著那久違的煙火氣息,兒子終于知道了額吉為什么在飯里和灰,他的腦子里浮現出影視劇里的一幕:回到故土的人對大地濃情地一跪,對泥土深情地一鞠。

三年后的一個晚上,面包車出事了。這讓琪琪格不相信是真的。營子里的老少爺們兒也覺得是一個遺憾。因為聽鎮里傳出的小道消息,來年就要在鎮里和雅漠營子之間架橋修路了。劉大壯這小子沒福,把車倒進了溝里。事后劉大壯和交警說,是和別人會車時,左邊那盞紅燈籠被刮破了,自己當時也沒在意,在路過一個采石場倒車的時候,紅布隨風飄起來,擋住了倒車鏡,車就掉到了溝里。

劉嬸一到現場,就暈了過去。幾個孩子的家長過來就扯劉大壯和琪琪格的頭發。琪琪格瘋了,她一頭撞向溝里的面包車。可她沒死,死的是小蘭和美華。

第二天的大山上,又多了兩堆新墳。一個埋著小蘭,一個埋著美華。黃草,黑土,麗日,藍天。琪琪格坐在老頭子的墳前,看著不遠處的那兩堆新土,真不知道怎么和里面的老頭子訴說。真不知道兩個紅燈籠竟然惹了禍,要了小蘭和美華的小命。自己真是該死啊!明明在兒子那里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掙命似的回來,為什么要給人家買車,又為什么要掛那兩盞舊燈籠?你說為什么呀?琪琪格清醒的時候,她就坐在老頭子的墳前,使勁捶打著黃草黑土,可黃草無語,黑土無語,躺在里面化成一把灰的老頭子也是默默無語。

鄰居劉嬸傻了,自打孫女小蘭出事,她就像泥人一樣,坐在門口的石頭上,默默地看著大路的北邊,那是孩子們放學回來的方向。琪琪格看著劉嬸,想說點什么,可又說什么呢?該傻的是自己啊!可自己怎么就不傻呢?

看著飯盆里的高粱米水飯,看著大醬大蔥,琪琪格像堵了胃口,盛出,倒回,倒回,盛出,她感覺自己的氣息正一天天移出,說不定哪一天就隨著飯盆里的熱氣飛了,再也回不來了。茶不思飯不想的琪琪格成了營子里的一個孤人。其實人們也沒有對她有過分的舉動,但她就是感到不自在,就好像衣服里鉆進了芒刺,看見人們站在村頭的大樹下說話她就犯病,腦子里一陣糊涂一陣清醒。有時候,她一個人從大山的墳地回來,站在山腳下的路邊,遠處的教堂里傳來基督教徒們唱歌的聲音,她就忍不住站在那里仔細地聽,雖然聽不出她們唱的是什么,但就是想聽。她也多次想去,也有幾個人攛掇她,你該向主懺悔,可琪琪格走了幾步就不想去了,她真的不知道跟自己一點都不熟悉的主怎么說。

路,是一個岔路,一條道通向大山,一條道通向營子,一條道通向火車站。琪琪格去哪一條路都很茫然。她有時也想給閨女和兒子打一個電話,可話到嘴邊,她又不知道怎么說了,能怎么說呢?自己惹的禍,讓兒女們分心,這不是她琪琪格的做派。就是孩子們給她打電話,她也牙口縫沒欠。

幾個月后,琪琪格失蹤了。幾天后,人們找到的只是她的那兩個紅燈籠。位置在離雅漠營子十幾里的宋家窩棚。那里是繞陽河的下游。人們發現水面上有兩個紅點。走近了,才發現是琪琪格家的那兩個紅燈籠。是燈籠掉在了河里,琪琪格下河去找?還是舉著兩個紅燈籠的琪琪格在河岸上沒踩穩,不小心掉到了河里?人們做著各種猜測。因為那天也是一個連雨天,那天的河水也是很大。從塔山上下來的水,冒著白煙,滾滾向前。

沒有找到額吉,從老家回到武漢的兒子,在自己家樓道的信箱里發現一個大信封,這是國內一家著名報紙寄給他的樣報,上面有一篇他斷斷續續寫完的散文,題目叫《紅燈籠》。

這些年我一直不敢泄勁,因為在我的心中永遠閃著兩盞紅燈籠。從打上初中,如果不是塔山水下來,額吉的那輛掛著兩盞紅燈籠的三輪車就風雨無阻地穿梭在雅漠營子和小鎮之間,這輛飄著兩盞紅燈籠的三輪車把我姐姐送進清華大學,送進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把我送進武漢大學,走進城市,成為當地的一段佳話。這兩盞阿爸在病中扎成的紅燈籠,是阿爸的信念,額吉的執著,它打消了我們在貧困面前的退縮,在艱難險阻面前的畏懼,這兩盞指路明燈會歷久彌堅,照耀著我們前行的路……

兒子拿著樣報,看著文章發表的日子,那一天,正是高考的最后一天,也是額吉出事的那一天。他感覺還有很多話沒有寫進去,還有很多話沒有對額吉說,可這,已經來不及了,讀著讀著,他心里那憋了很久的泉眼,好像一下子碰到了一把銳利的鐵鍬。

一鍬下去,開始還是一個針鼻兒大的小眼兒,但一和背包里的紅燈籠聯系到一起,那個小眼就開始大了,開始粗了。接著,小眼周圍那些松動的泥土在強大的水流沖擊下,頃刻土崩瓦解,一股溪流瞬間氤氳了周圍干燥的土地,水流漫散,汪成一攤,但此時,卻聽不到泉水吸溜吸溜的急促呼吸聲,因為泉眼的位置已經在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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