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水利水電工程的社會認知亟需走出“生態愚昧”

文 / 王亦楠 編輯 / 李顏岐

對水利水電工程的社會認知亟需走出“生態愚昧”

文 / 王亦楠 編輯 / 李顏岐

乘坐升船機過壩。 升船機與雙線五級船閘同為三峽工程通航建筑物。三峽升船機具有提升高度大、提升重量大、上游通航水位變幅大、下游水位變化速率快的特點，是目前世界上技術難度和規模最大的升船機。 攝影/鄭斌

我國水電水利宣傳亟須正本清源。近十多年來，在聯合國等國際權威機構一再呼吁“水電開發對世界可持續發展有不可替代作用”的時候，國內卻不斷掀起“妖魔化水電”的輿論高潮，各種以偏概全、黑白顛倒的欺騙性宣傳在社會上大行其道，致使我國公眾包括很多高級知識分子、政府官員對水電大壩的認識至今還停留在一個比較低的層次上，也嚴重干擾了國家決策。如果不及時正本清源，繼續放任“妖魔化水電”輿論泛濫，我國生態文明建設和可持續發展將受到嚴重影響。

“建設生態文明、保護生態環境”已成為全社會的共識，但在具體的社會實踐當中，到底什么是“有利于”生態文明的，什么是“有悖于”生態文明的，認識卻并不統一，甚至在某些領域存在著相當大的分歧。如果對一些原則性、關鍵性問題不予以科學剖析并及時澄清，可能會導致一些事關國計民生和長治久安的重大工程因為認識不統一而被擱淺，甚至被徹底否定，不僅貽誤了我國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和經濟轉型升級的寶貴機遇，也最終會導致始料未及的生態環境被破壞。需要強調的是，“生態文明”的對立面不只是“生態野蠻”——不計環境后果、只顧眼前利益的掠奪性開發，還有“生態愚昧”——將人和自然完全對立，認為“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人類啥也別做”。

建設生態文明，我們既要制止“生態野蠻”的開發行為，更要防止走入“生態愚昧”的認識誤區。近十余年來，興水利、除水害、為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提供水資源保障的水利水電工程一直背負著“破壞生態”“為金山銀山犧牲綠水青山”的惡名，一些無視歷史事實和科學事實的“水電妖魔化輿論”甚囂塵上，水電工程也幾乎成了“破壞生態環境”的代名詞，這其實就是一種典型的“生態愚昧”的認知表現。

② 葫白公路航拍。修路建橋讓白鶴灘水電站所在區域的對外交通條件得到了顯著改善。 攝影/ 劉亦辰

對水利水電工程的社會認知存在的“生態愚昧”問題如此嚴重，其根源在哪兒？在我看來，其關鍵就在于對“保護生態環境”到底該“以誰為本”這一問題的認識。

因為，“生態系統”本身是一個多層次、多物種的復雜系統，且不同層次之間、不同種群之間的需求往往存在矛盾和沖突。比如，讓人無法忍受的惡臭垃圾場，卻是老鼠蒼蠅之類種群的理想生存環境，那么“保護生態”到底是該“以人為本”，還是“以老鼠蒼蠅為本”呢？以誰為本，就決定了惡臭垃圾場該不該處理。這個例子所揭示的問題，在人類的一切活動中都存在，攔河筑壩、修路蓋樓、挖地種糧、采煤采油等等，都必然要改變自然界的原貌，而衡量這種改變對生態環境是利還是弊，關鍵在“以誰為本”。如果泛泛而談“保護生態”，就會陷入“到底該保護誰”的矛盾混亂中。

保護生態環境必須“以人為本”。“以人為本”是古今中外共同的治國理政之基，不少思想家、政治家都曾闡述過這一理念。春秋時期，思想家、政治家管仲認為“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唐太宗李世民曾說過，“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不僅中國歷史上是這樣，很多環保主義者推崇的西方文明亦是如此。比如，美國著名學者安·邦納對西方人文主義特征的論述中也談道：“全部西方文明的出發點和對象是人，它從人的需要出發，它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進步；為了求得人的利益和進步，它同時既探索世界也探索人。”

在當代中國，共產黨人提出的“科學發展觀”也是強調“以人為本”。然而，盡管這些理念和方針在媒體上、在各種政府文件上強調了十多年，可落實到一些具體問題的時候，貫徹落實并不理想，在對水電水利的發展認識上表現尤為突出，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異化”。有幾種典型的錯誤理念，比如，“以神為本”，即認為人類應該敬畏自然、順從自然，人類活動不應該對大自然做任何改變；“以動物、植物為本”，認為只要對動植物種群有影響的人類活動，就應該放棄和不作為；“以官為本”，即將GDP等指標作為首要評價標準……這都是目前必須糾正的、違背“以人為本”的認識誤區。

建設生態文明的首要任務是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的安全，不能以“生態”名義在關注“魚、樹、草”的時候忘記了“以人為本”。

“保護生態環境”必然涉及一個最基本、最核心的話題，即“如何認識人和自然的關系”。最近，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一段關于“自然的報復”的闡述非常流行，也成為許多反水電觀點（比如“保持河流原貌”“給子孫留一條生態江”“生態治江”“解放被束縛的‘自然的大腳’”等）的思想根源。恩格斯寫道：“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著報復。每一次勝利，在第一線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效果，但是在第二線和第三線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響，它常常把第一個結果重新消除。”反水電人士以恩格斯這段話為依據強調“馬克思不是反生態的思想家”。

然而，我們理解和運用“馬克思主義生態觀”，不能斷章取義。正如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座談會上所強調的，我們“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首先要解決真懂真信的問題，核心是解決好為什么人的問題，最終要落實到怎么用上來”。在生態文明建設領域，“是否真懂真信馬克思主義”尤為重要。因為，如果僅以“自然的報復”來詮釋“馬克思主義生態觀”并指導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話，就很容易走入“生態愚昧”的認識誤區——“要保護生態環境，就要保護江河湖泊的原貌，人類最好啥也不做”，因為“暫時的勝利”總會得到“自然的報復”且“最終得不償失”。

白鶴灘，遠處的雪山在云層中若隱若現。 攝影/ 劉亦辰

“自然的報復”并非全面、準確、完整的“馬克思主義生態觀”。更全面地閱讀和理解恩格斯的論述，可以發現，恩格斯不僅強調了“人類與其他生物一樣都是自然系統的一部分，人類不能凌駕于自然之上，人類必須尊重自然規律”，之后更加強調了“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簡單地用自己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改變；而人則通過他所做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我們對自然界的全部支配力量就是我們比其他一切生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這才是馬克思主義生態觀的核心內容，而且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還特別以水利水電工程為例，對這一核心觀點進行了闡釋——“我們且從許許多多的例子中舉出一個來看。在上古時代，江河泛濫、洪水橫流以及由此引起的房屋和莊稼毀滅，曾被認為是無法防止的災害，是人們無力抗也的。可是后來，隨著人類知識的發展，當人們學會了修筑堤壩和水電站的時候，就能使社會防治在從前看來無法防治的水災。不但如此，人們還學會了控制自然界的破壞力，可以說是學會了駕馭它們，使水力轉而有利于社會，利用水來灌溉田地，取得動力。”

重慶江景。三峽水庫回水至重慶市，長江上游600余公里江段航運條件顯著改善。 攝影/周智勇/東方IC

人與水的關系是人與自然關系的重要縮影，建設生態文明的首要任務是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的安全，不能以“生態”名義在關注“魚、樹、草”的時候忘記了“以人為本”、“以人民為中心”的根本原則，尤其是在認識我國水電發展的問題上。應該充分理解和踐行習近平總書記特別強調的“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就要把增進人民福祉、促進人的全面發展作為發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不能只停留在口頭上、止步于思想環節，而要體現在經濟社會發展各個環節”。

水電開發和水資源調控密不可分，單從發展清潔能源的角度來認識水電并不全面。

要走出對水利水電工程的“生態愚昧”認知誤區，首先要認識到水利水電工程的意義并不是單純為了發電，而是它具有著其他工程所無可替代的巨大社會綜合效益，比如防洪、抗旱、灌溉、航道改善、精準扶貧以及風光大發展等等。當某些極端環保組織指責以三峽為代表的水利水電工程時，是否想到了這些水電水利工程讓多少人免于洪災災害？讓多少偏遠地區百姓擺脫了“靠天吃飯”、工作難、上學難、看病難、通訊難的困境？糧食生產因充足水利而有了保證？

水庫大壩本身就是生態工程。水電開發和水資源調控密不可分，單從發展清潔能源的角度來認識水電并不全面。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大型水電站都是同時解決水資源問題和能源問題，而很多情況下前者比后者更重要。

水資源是事關國計民生的基礎性自然資源和戰略性經濟資源，水庫蓄水能力和水電開發程度代表人類對河流水資源時空分布不均矛盾的控制能力，不僅不存在什么“國際警戒線”，反而是開發程度越高越好，因為這種“開發”是“儲備”水資源，而不是“消耗和使用”。歐美發達國家的生態文明，正是體現在其水電充分開發、超強的水庫蓄水能力上。2007年的一項聯合國調查結果顯示：除極個別特例外（以色列和贊比亞），一個國家和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和社會文明程度幾乎都與該國的水庫蓄水能力、水電開發程度成正比。具體表現為：發達國家的人均庫容和水電開發程度普遍都比較高，而欠發達國家和地區的人均庫容和水電開發程度普遍都比較低。目前，世界人均庫容為580立方米，發達國家平均高達3184立方米，而發展中國家平均僅為500多立方米；世界水電開發程度平均為35%，發達國家平均在70%以上（日本、法國、英國、瑞士、意大利、挪威等水電開發程度高達90%以上，美國達80%以上），而非洲地區水電開發程度還不足8%，我國和印度分別為39%和20%。目前世界上有65個國家的水電占其全部電力比重50%以上，其中24個國家占90%以上。

歷史的發展和國內外生態環境保護的實踐都證明：大力發展水電水利工程是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表現，是建設生態文明的重要基礎。特別需要強調的是，“保護生態環境”如果背離了“以人為本”“以人民為中心”，也會成為一種“環保暴力”。正如捷克總統瓦茨拉夫·克勞斯2012年出版的《環保的暴力》一書所指出的“對發展與工業文明的畏懼甚至憎惡，使環保原本善良的初衷逐漸蛻變為一種野心勃勃的思潮和運動，顯露出專制主義意識形態的本質”，“唯有人類財富的增長和未來的技術進步，才是解決環境問題乃至一切人類問題的根本途徑”。

從保障水資源安全、能源轉型升級、治理環境污染、緩解減排壓力、促進經濟社會發展的哪個角度來說，大力發展水電水利工程都是“不容耽擱”的，不能再讓 “生態愚昧”阻礙中國的全面小康建設、生態文明建設。我國的水利水電宣傳亟須正本清源，尤其要正確認識和深刻理解習近平總書記對于長江生態保護的重要指示，依靠“改革和創新”的觀念來保護生態，而不是“人類啥也別做，讓長江在洪水期肆意奔流、在枯水期任其干涸”。

王亦楠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研究員。自2001年開始從事中國能源環境可持續發展戰略研究，重點研究領域涉及節能、新能源及可再生能源（包括核能、水能、太陽能、風能、生物質能等）、電動汽車與清潔交通、城市垃圾處理、能源管理體、化學品管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