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峰
〔摘要〕
1905年,廢除科舉后,中國科學從被官僚體制壓制的科舉制中走出來,不斷發展。經過新中國建設和改革開放,中國的科技力量獲得進步,以自科基金為主體的基礎研究也有不斷發展,投入和產出也不斷增加。但是,基礎研究在全社會研發經費(R&D)中的占比仍很低。基礎研究的投入若能穩步增長,而且能持續獲得相對自主的發展空間,中國的創新將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關鍵詞〕
基礎研究;科舉制;全社會研發經費;創新發展;科學自主性
〔中圖分類號〕D63-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17)01-0046-05
黨的十八大以來,“創新”日漸成為社會關注、國家重視的關鍵詞。十八屆五中全會,“創新”被列為五大發展理念之首,全會明確提出創新是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凸顯了創新發展的特殊重要性,也顯示出我國把創新擺在國家發展全局的核心位置。與此同時,十八屆五中全會公報進一步指出,“深入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發揮科技創新在全面創新中的引領作用,加強基礎研究,強化原始創新、集成創新和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其中,加強基礎研究是深入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起點和關鍵舉措。2016年,在4月19日召開的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再次指出,“核心技術的根源問題是基礎研究問題,基礎研究搞不好,應用技術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藉此不難發現,基礎研究和創新的根本性關聯已得到黨中央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重視。中國基礎研究的發展急需打破瓶頸,為國家創新驅動戰略提供好科技創新的原動力。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基礎研究的發展也絕非一日之功,這與一個國家的基礎科學乃至歷史上學術發展的演進都有著密切的關系。
基礎研究,也被稱為科學的代名詞,在科學和技術開始分化的20世紀初,人們開始將基礎研究指代科學,以便和應用研究或技術研究區分開來。但是,基礎研究和技術創新、國家產業發展之間緊密關聯,一直為人們所普遍關注和不斷探索。1945年,在萬尼瓦爾·布什的著名報告《科學,永無止境的前沿》中,指出 “科學→技術→生產”的線性模式,即基礎研究或科學研究推動了技術創新,而技術創新又推動產業創新發展和生產力提高。布什認為,基礎研究是國家投資中最重要的領域,國家不僅要大力資助基礎研究,即支持獨立自主的科學發展體系,讓科學家不受行政干預而能自主完成科學任務。這也被認為是基于發展“基礎研究”為起點的科技創新和國家創新發展的重要原則。
布什“線性模式”觀點為美國樹立了“國家需要大規模支持獨立自主的基礎研究”的觀念,同時推動了美國的國家科學基金的成立,推動了美國的基礎研究獲得獨立自由的發展空間。二戰后,美國科學和技術獲得了極大發展,并成為全球科技創新領導者及信息產業等重大產業創新的主要領導者。以諾貝爾獎獲得者為例,二戰之前,美國諾貝爾科學獎獲得者總人數不到20人(諾貝爾獎從1901年開始頒發),這大大低于當時德國、英國等科技強國,但從二戰結束后的1945年到2014年里,美國奪得諾貝爾獎的人次突破300,超過全世界諾貝爾獎總人次的三分之一,遙遙領先于其他發達國家。美國率先推出的“國家資助有科學自主性的基礎研究”的發展模式,通過美國的國家科學基金等體系而不斷促進基礎科學的發展和科技的巨大進步。
而中國的基礎研究發展,受到歷史文化、政策體制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起步很晚,但在近一百年的現代化發展歷程中,也經歷了巨大的改變和進步。中國的基礎研究逐漸扎根,中國的創新發展也就有了靈活自主的根基。
一般而言,根據世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對基礎研究的定義,基礎研究是為獲得關于現象和可觀察事實的基本原理及新知識而進行的實驗性和理論性工作,它不以任何專門或特定的應用或使用為目的。〔1〕我們認為,基礎研究是為獲得基于事實、原理等新知識所做的科學類研究工作。根據布什的觀點,基礎研究不僅要有穩定的大量資助,而且要有不受干預的自主研究空間才能更好推動創新。本文接受這個觀點,并認為基礎研究工作成為國家科技創新和可持續發展的根基,以此作為觀察中國基礎研究發展變遷的標準。
一、國家支持的基礎研究:中國科技現代化的起點
中國曾經有高度發達的古代科學,中國的古代知識分子曾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追求知識和追求真理的精神,也有著樸素唯物主義色彩的基礎研究。但是,在經歷兩宋的發展高峰之后,中國的科學進入了由盛而衰的轉折點。中國的四大發明,無一是封建時代后期元明清三朝的發明創造。羅伯特·坦普爾研究發現中國古代有一百個具有原創性的重要發明創造,但在宋后的元明清約六百年的時間里,中國的重要發明屈指可數、已經大為退步。〔2〕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轉折?這背后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作為中國知識分子主要上升渠道的科舉制——逐漸被統治者綁上了官僚化的枷鎖,這大大抑制了知識分子接觸新興科學,也抑制了科學自主性的產生,抑制了基礎研究的可持續發展。由于元朝國祚很短,這種影響主要自明朝開始。朝廷規定科舉命題限定在四書五經命題范圍,考試形式僅經義一門,這使得考生不再需要關心國家大事和大政方針,而只需要死讀經書。這些束縛,大大加劇了科舉體制的封閉性,使選拔人才、指引社會學術方向的科舉制日益與封閉的官僚制接軌。而且,知識分子所做的基礎研究無疑就不再具有獨立發展的空間,而是被官僚體制的牢籠所控制,也得不到國家支持,此后數百年間的創新都無從談起。
1905年,廢除科舉后,在西學東漸之風吹拂下,中國的近現代科學開始逐步發展。1919年,在五四運動的推動下,科學被提高到重要地位,科學和民主一道,成為社會運動兩面重要旗幟。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選擇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這也被稱為“科學社會主義”道路。科學,對中國人來說,不僅是建設新中國的重要發展方式,還是改變百多年民族落后命運和體現國家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源泉,具有特殊的重要意義。在其后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黨的領導和科學現代化的任務密不可分。中國共產黨掌握了非常充分的合法性資源,擁有崇高的政治威望和豐富的政治資源,成為建構新國家、改造舊社會的核心力量。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現代化建設成為改變國家百年積弊的重中之重,“科學現代化”成為關鍵的國家任務。
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逐步提出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設想,包括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和科學技術現代化。其中,科技現代化的任務,是中國現代化趕超戰略的關鍵部分。1949年10月31日,新中國誕生還不到一個月,毛澤東便親自將中國科學院印信頒給院長郭沫若。第二天,中國科學院正式成立。1956年1月,中央召開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會議時,周恩來提出:“科學是關系我們的國防、經濟和文化各方面的有決定性的因素。”1963年,周恩來根據形勢的發展,進一步強調指出:“我們要實現農業現代化、工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和科學技術現代化,把我國建設成為個社會主義強國,關鍵在于實現科學技術的現代化。”
中國科學院成立后,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大力支持,從而獲得了強大的政治力量。1951年3月,周恩來總理簽發指示,“為了加強科學院對工業、農業、衛生、教育、國防各部分的聯系,以便計劃與指導全國的科學研究事業”。 〔3〕中科院開始協助工、農、交通運輸業制定十五年計劃,開始指導多個部門的工作和遠景計劃。實現科技現代化的重任,中國科學院承擔了關鍵部分。這既是中國科學和政治關系史上的新突破,也使得國家對科技的干預力量日漸增強。
1956年編制第一個中長期科技規劃《十二年科技規劃》由周恩來總理和兩位副總理共同組織,這種來自最高領導層的高度關心,在全世界也不多見。其中,“現代自然科學中若干基礎問題的研究”的重點任務和后續基礎科學研究規劃,是新中國基礎研究的重要起點。規劃的制定與領導的關心為中國基礎研究的現代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二、改革開放:基礎研究迎來科學春天和穩定發展空間
十年動亂期間,中國的基礎研究受到巨大沖擊,不少基礎科學研究出現了停滯甚至倒退。粉碎“四人幫”之后,中國開始撥亂反正,基礎研究的發展也出現了巨大的轉機。
1978年3月,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這次會議被稱為“科學的春天”。1978年12月召開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會議決定,把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上來,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在經濟和科學技術之間,確立了“依靠、面向”的基本方針,“經濟振興要依靠科學技術進步、科學技術要面向經濟建設”,科學技術的發展得到了一個扎實的基礎定位。
以改革開放為起點,基礎研究獲得了相對穩定的發展空間,科學家們的科學自主性得到了發揮。在科學家的集體建議下,中國的自然科學基金和“863計劃”的建議都受到領導層的高度重視。1986年,自然科學基金計劃開始實施,同年863計劃開始實施(與此齊名的“973計劃”于1997年開始實施);與此同時,中國科技計劃體系不斷發展,科學基礎研究逐漸夯實了發展基礎,也得到了日趨穩定的發展平臺。
以自然科學基金、“863”計劃、“973計劃”等科技計劃為首的基礎研究計劃體系,獲得了相對獨立的發展空間,并得到了國家源源不斷的資助,中國的基礎研究發展得到了科技體制的基本保障。尤其是自然科學基金的發展,以資助好奇心驅動的基礎研究為主體研究內容,不斷發展壯大,已經逐漸成為資助中國基礎研究的主體。截至2015年,自然科學基金資助各類基礎研究為主體的項目,直接費用達到218.8億元。
1995年,中國“科教興國”戰略確立,國家從戰略上肯定了科技和科學的特殊重要性,進一步確立了科技發展的政治基礎和戰略基礎,“科技創新”等提法也逐漸浮出水面,基礎研究也逐漸得到更多重視和穩定發展空間。
三、任重道遠:基礎研究取得進步,但創新發展仍需努力
進入21世紀,科技創新日益成為經濟發展的核心動力。而保障穩定的基礎研究投入,是各國科技創新的基礎和根本。改革開放后的幾十年中,經濟增長多年保持較快速度,同時,基礎研究在總體上發展較快,科技創新能力總體上也獲得較大進步。
基礎研究的發展體現在產出數量上迅速增加,質量上有所突破。最新數據顯示,我國研發支出占全球比重上升到20%,居全球第二。國際科技論文占全球比重從9.9%上升到20.2%,居全球第二,其中ESI高引論文篇數和被引次數,一定程度代表基礎研究的質量。在2005年到2015年8月期間,中國高校的ESI高被引論文共被引763730次,年均共70000多次。而2015年一年,清華、北大、復旦的ESI第一作者高被引論文的次數就都超過40000次,清華一所高校即達到66689次。〔4〕雖然優秀論文日漸增多,但是我們也要注意到成績背后的一些問題。從改革開放至今也只有三十多年的歷史,基礎研究所需要的人才積累和學科建設仍顯不足。而這些在西方國家都是經歷了數百年歷史,經歷了很長的、內生的發展道路。中國在底子薄弱的背景下采用大量外部引進的方式,這也引起了一些爭議。
我們基礎研究的問題包括:基于原創思想的論文仍然是鳳毛麟角;大量論文仍是跟蹤美國等西方國家所創造的學術熱點;中國每年大量投資引進的“千人”“海歸”成為科研主力,而中國高校自己培養的土博士卻大多得不到名校的教學崗位,而這些為競爭“千人”而設立的薪水崗往往比校內資深老教授的工資更高。而且,因為基礎學科發展和市場利益不產生直接關聯,大量科研經費都用在了引進技術再改良的測試加工當中,出現了大規模的舍本逐末傾向。這體現為中國基礎研究在科研經費中投入的比重(或基礎研究強度)較低。
總體上,中國基礎研究強度一直都很低,維持在5%左右,并有降低的趨勢。所謂基礎研究強度,是衡量基礎研究投入總量之外的另一個相對值指標。該指標的數值是基礎研究占全部科研經費的比值,因此也可稱為基礎研究占比。中國基礎研究投入占比近年來均不到全社會研發經費(R&D)經費的5%,而大部分發達國家基礎研究強度在15-25%。以下圖1數據顯示,中國近年來的基礎研究投入數量有迅速增加,總數值從2001年的100多億元到2014年600多億元,但基礎研究在科研總體經費占比僅維持在5%,并且還有下降的趨勢。這說明,我們對科技創新的重視總體是不斷增強的,但是我們對基礎研究和科學創新的知識理論基礎卻缺乏重視。基礎研究的發展空間和經費資助規模總體上還很小的。國家創新驅動戰略需要社會創新基礎,對基礎研究的要求必然越來越高,相關投入也必然需要打破5%瓶頸,向更高目標邁進。
當前,在五大發展理念推動下,全社會在努力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的進程中,黨和國家高度重視基礎研究和科技創新的密切聯系,高度重視科技在引領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性先導性作用。但是提升國家科技原創力絕非一蹴而就,中國的基礎研究發展還任重道遠,還必須實施一系列推動基礎研究深入發展的戰略舉措。一是強化中國基礎研究強度,改善科研經費投入結構,增加基礎研究投入的占比。二是加強對科技原創的鼓勵,而不僅僅是對引進-消化-原創的路徑依賴。三是保障基礎研究的自主空間,尊重科技人員研究的主體性,減少官僚指令式發展干預。四是推動基礎研究的成果轉化,除了市場拉動外,還應增加政府和社會的手段。五是加強基礎研究人才隊伍建設,除了海外引進之外,還應加強對本土人才、身邊人才的發掘與培育,避免“燈下黑”效應。
〔參考文獻〕
〔1〕弗拉斯卡蒂手冊——研究與試驗發展調查實施標準〔M〕.張玉勤譯,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0.16.
〔2〕羅伯特·坦普爾.中國:發明與發現的國度——中國的100個世界第一〔M〕.陳養正,等譯,21世紀出版社,1995.
〔3〕政務院關于加強科學院對工業農業衛生教育國防各部門的聯系的指示〔A〕.中國科技政策資料選集(上)〔C〕.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40.
〔4〕2016中國大學ESI高被引論文排行榜,清華大學蟬聯榜首〔DB/OL〕.http://www.cuaa.net/cur/2016/15.shtml.
【責任編輯:劉彥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