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醫患信任的缺失原因及其重建

蔡 昱，關 健，黃 鶯

(1 云南財經大學商學院，云南 昆明 650221，yucaicn@vip.sina.com； 2 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院，北京 100730； 3 昆明醫科大學法醫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1)

近年來，傷醫、辱醫、醫鬧事件不斷出現，醫患關系和醫患信任重塑成為一個熱名詞。我們不禁要反思，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醫患信任的缺失？更重要的是要思考又可以憑借什么重建醫患信任？

1 當前醫患信任缺失的原因

關健：談到醫患信任被什么摧毀的問題，首先，一定不是醫療技術本身。就在前一段時間，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讓人望而生畏的15張老照片”。震驚不為老照片本身，而是為老照片所呈現的醫學發展的當初狀況。當時的有些治療方法于今日看，甚至是粗暴和野蠻的！有了醫學發展史上醫生和患者的共同付出，才有了如今的醫學發展。醫學本身的發展，帶給人類的幾乎都是福祉。醫學技術的發展對包括我國人口平均壽命的提高等是功不可沒的！現代醫療設備越來越精細，診斷和治療方法的選擇越來越多；醫療診治水平逐漸趨于文明和高效，避免糾紛的管理文件和實務文件越來越多，但為什么醫患的信任還是被摧毀，這讓曾經是醫生的我感到困惑。

蔡昱：是的，在傳統的醫患關系中，雖然醫療技術落后，甚至粗暴野蠻，但患者對醫生是極其信賴的。其實，從醫療和醫患關系的發展史上來看，醫患信任在傳統醫療和當代醫療中所具有的形式并不相同，即它有一個從“篤信”到“誠信”的發展過程，如果我們當代仍然期待得到傳統醫患關系中患者對醫生的篤信、依賴和盲目順從，期望從醫療中完全去除患者的自主，這肯定是錯誤的，也是不可能的。

具體地說，傳統的醫患關系是“主動—被動式的”、父權式的醫患關系。此種傳統的醫患關系是不平等的，我們可以將它比作“神”與人，圣人與人，“星宿”與人的關系。其中，醫生崇高偉大，有絕對的權威，而患者則蜷縮在醫生的光環下弱小無知，絕對服從。這種醫患關系的維系紐帶便是崇敬與篤信下患者對醫生的完全信賴與盲目服從，表現為希波克拉底式的醫生以自己之價值尺度為患者“包辦”式的“醫療行善”。它以中世紀經院醫學中作為神學家的醫生們和他們的患者之間帶有神圣韻味的關系為典型代表。

關健：診療關系中，事實上，目前基本不存在篤信模式。患者的知情權似乎并沒有在傳統的醫患關系中得到保障,卻并不影響醫患的和諧。但確實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需求。因此臨床醫療模式實驗醫學時代的生物醫學模式，逐漸向整體醫學時代的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變遷。知情同意的要求能夠體現這一點。

蔡昱：知情同意原則是現代平權性醫患關系的鮮明特征。現代醫患關系和現代意義的知情同意之所以能夠產生，其原因就在于患者對醫生篤信的消解和患者權利的覺醒。

首先，19世紀以來，醫學徹底擺脫了宗教的影響，產生了質的飛躍，許多疾病的發病機理得到了闡明，許多疾病的治療在很大程度上由對癥和經驗轉換為病因治療。尤其是20世紀以來，醫學進入了現代化階段，真正起到了保障人類健康、提高生活質量、延長人類壽命的作用。然而，在現代化的醫療中，我們一度卻要面對這樣嚴峻的趨勢：在一些醫生眼中，病人被抽去了其人格屬性，或是演化成檢查報告單上的數字或影像，或被看作多個部件協同作用的機器，而醫療的作用則是將損壞的部件整修甚至更換，使機器可以重新運轉。這種技術理性與人文精神分裂所引起的 “見物不見人”之異化是導致患者開始對醫生產生疏離、不信任和不滿的原因之一。同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醫生不顧醫生的基本道德，參與了滅絕人性的人體試驗，此后，在美國等發達國家相繼發生了在醫學研究和新藥開發中虐待被試驗者的事件。這些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終于，醫生的神圣光環黯淡了，醫生從“圣人”變成了“人”。與此同時，世界范圍內，要求確立患者權利的呼聲日益高漲。我們最熟悉的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國內發生的激烈的權利運動中，人們所謀求的權利很多都與健康問題有關，如生育子女的權利、終止妊娠和避孕的權利、得到有關醫療和健康情報的權利、享受診治的權利以及在人體試驗中被試驗人的權利等。這些權利運動說明患者已經在對醫患關系進行反思后對自己的權利有了覺醒和斗爭！患者由“小而愚”的人變成了“理性人”；由“小而愚”的人變成與失去神圣光環的醫生平等的人！

這樣，失去了篤信基礎的父權式的、希波克拉底式的、傳統的、主動—被動型的醫患關系最終退出歷史舞臺，被共同參與式的平等的現代醫患模式所代替。而這種平權關系最終必然納入民法的范疇，為契約所規制。于是，作為民法“帝王原則”的誠實信用原則必然成為法律對醫療服務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基本要求。也就是說，醫患雙方都要以善意的動機來參與醫療活動，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事權利和履行自己應盡的義務，做到相互間的善意、誠實、公平與守信。當然，這里暗含的假設是醫患雙方都信任法律可以很好地保障與分配雙方的權利和利益。

黃鶯：由此看來，現代醫患關系中，患者對醫生的信任是一種民事主體間的基本信任，它完全不同于傳統醫患關系中患者對醫生崇敬與篤信下的依賴型的完全信賴。也就是說，患者和醫生作為現代醫患關系的雙方主體，為戰勝疾病而并肩戰斗。

這種醫患信任形式的轉換使我想起一篇文章。2015年在昆明召開的“第九屆構建生命倫理學”的會議論文集中，有一篇提出“制度信任”的文章對我印象很深，它是由廣東藥學院的呂志、劉小龍和張居永三位老師撰寫的《從個體信任到制度信任——醫患信任的制度審視與重構》。文中指出，“信任通常可以理解為主體對于評價對象主動踐行承諾、履行職責的一種穩定的心理預期和積極的價值評價。”；據德國社會學家盧曼的研究，信任分為“人際信任”和“制度信任”兩方面。；同時，據美國學者奧夫的研究，“信任制度”意味知道和承認包含于一種制度中的價值觀和生活形式有效，并由這一承認引申出假定，該假定認為這一想法對許多人來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以致能激發他們對制度不間斷的積極支持并遵守其規則……是“嵌入”到現代性境遇和社會轉型大背景中整個信任結構的一個構成要件。

蔡昱：我也注意到了這篇文章，文中指出，人們的關系從政治人、道德人轉變為“經濟人”“理性人”，與市場經濟配套的法律規范又沒有完全建立，而主體的逐利欲望則被空前激發，赤裸裸的利益博弈在信息不對稱和缺乏制度約束的情況下必然帶來信任危機。同時，“醫患矛盾作為社會轉型期的一個突出社會現象，在宏觀視野中是制度信任匱乏導致的必然后果，它與社會的結構性要素以及制度公信力、媒體公信力、專家信任體制乃至整個社會的信任狀況直接相關。”

關健：機制缺陷被認為是醫患信任缺失的重要原因。目前醫療訴訟過程極其冗長，確是急需救濟而進行下一步治療的患者和家屬難以忍受的，這可能是導致對醫暴力的潛在原因之一。雖然在醫療訴訟之外已經設置了調解機制來解決醫患糾紛，但對調解意見不滿就仍需進入訴訟程序。

蔡昱：我最近的研究認為，人的本性是“互慈和創”，它是指“由慈愛推動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肯定、成全與擴展雙方自我，肯定、成全與擴展雙方生命的，協同創造的有意識的生命實踐活動”。“互慈和創”是人與世界的本真關聯方式，體現了“整體關聯之在”的存在本質。在人與人之間，互慈和創體現為“仁愛”。因此，本真的醫患關系是建立在人之本性基礎上的互慈和創的醫患的仁愛共同體。而以庸俗權利為本位的權利-義務式的醫患關系是偏離了互慈和創的人之本性的異化的醫患關系。如果將它認作是本真的醫患關系，便是將醫患的倫理關系混同于法律關系。同時，法律只是道德的底線，而將庸俗權利作為倫理關系的本位，則是將醫療中的道德拉到了底線，將最低當作最高，從而敗壞醫德和醫患關系，也是對人之本性的否認，是對人本身的神圣性的否認，是對回歸人之神圣本性的“向上生活”的否認。

進一步地，作為人之本性的互慈和創和仁愛是醫療與道德的基礎，而現代的封閉的“原子式個人”的理念本身便已經隱喻了作為“仁術”的醫療的道德大廈的崩潰——建立在原子式個人的自由主義基礎上的現代醫療從開始便是一座人之本性和人之德性的廢墟——醫療中已經觸及不到仁愛，觸及不到人之本性。這是醫患信任缺失的重要原因。在醫患雙方恐懼與焦慮的眼神中，我們讀到的是克里斯蒂娃所謂的“對愛的呼號！”

關健：另外，醫學科普的認識缺失、患者權利覺醒后的自我價值的盲目放大、醫學科研對研究結果的趨陽性、醫療工作及其發展“愛慕虛榮的”報喜不報憂、醫療廣告不負責任的夸大療效，醫院和醫生自身對醫療意外的逃避傾向等，也是造成醫患信任缺失的諸多原因。

因此，個人體會，上述因素導致在診療過程中，部分患方事實上存在對醫生角色的潛在雙重認定。精神層面上，關注醫生的人的潛在“劣根性”，如對經濟的追求和錯誤的不可避免；而在技術層面上，仍把醫生看作“神”，要求和期待在其醫療服務經濟支付后的“消費對等”式藥到病除的治愈結果。一旦醫療效果不佳，就產生對醫生的敵對心理，不能客觀對待醫療的有限性和意外發生。

蔡昱：同意關健的觀點。患者對醫療的“固有風險”這樣的醫療知識及自己是醫療風險的承擔者這樣的法律知識了解不足是醫患信任缺失的一個重要原因。毫無疑問，醫療是一項高風險的活動。當我們談論一項有風險的活動時，人們最為關心的必然是這風險應該由誰來負擔。其實，“自冒風險原則”是從《羅馬法》以來社會對風險分配的基本原則，它來源于這樣的一句格言——“對自愿者不構成傷害”，即當一個人明知某類活動具有風險，卻仍然自愿參加這項活動，那么他就不能因由此危險而造成的自身傷害請求賠償。據此，醫療的固有風險(即不存在醫生過錯的風險)應由冒險人(即患者)承擔。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醫療的固有風險到底包括哪些情形呢？實際上，它包括以下三種情況：首先，為人類醫療水平的限制，即并不是所有疾病都可以痊愈，也并非所有患者的生命都可被挽救。這是人類自身發展的局限性；第二種情形為臨床上常出現的可以預知卻不可完全避免的風險，即手術等的并發癥(如醫生在手術中按照規范分離和保護了喉返神經，術后仍出現了聲嘶或失音)；第三種則是既不可以預知也不可能完全避免的各類醫療意外(如患者青霉素皮試結果陰性，正常注射后卻死于超敏反應)。當這些風險不幸變成現實，患者的損害是存在的，但這些損害并非醫務人員的過錯造成，而是醫療的固有風險，是患者應該承擔的。實際上，在醫療法律中也明確規定了此幾種情形下醫生的免責。但在沒有相關醫療與法律知識普及的情況下，患者是很難理解的，這嚴重影響了患者對醫生的信任。

當然，社會互助機制應該介入從而分擔一下風險。畢竟，一個良好與健康的社會應該為人們提供應有的安全感，而不是將他們拋棄在恐懼里。我想，這個領域的保險機制的介入無疑對緩解醫患矛盾有相當大的助益。同時，如果將其設計為對于手術的強制保險，并結合其他情形下的自愿保險，就不會出現沒有保險公司愿意承接的尷尬局面。這種情況下，每個病人的投保額很小，不會增加負擔，卻規避了極大的風險。

關健：醫學的風險是無處不在的。人類對于自身的認識是極其有限的，即使現有技術已經能夠完成人類全基因組的測序，但是真正能夠被解釋而用于明確診療或預防意義的仍然微乎其微。這個領域的保險機制的介入無疑對緩解醫患矛盾有相當大的助益。但是目前保險所分擔的通常是醫療責任險，并不包含上述三種情況。保險的尷尬在于，低風險的手術，無人愿意投保；高風險的，無公司愿意接單。目前因病返貧是導致醫患關系不良的原因之一。完善健康和疾病保險，減輕患者的就醫經濟壓力可能會間接促進醫患的信任重塑。

黃鶯：當前，學界對醫患信任的缺失原因已經從技術、經濟、倫理、法制和管理等方面作了很多的詮釋。我想，近年來互聯網的發展也對醫患信任造成了部分影響。傳統認為醫患關系中信息不對稱是造成醫患矛盾的重要原因之一。但隨著互聯網和移動終端的互相助推發展帶來的信息暢通正在轉變著傳統醫患矛盾的成因。許多熟悉互聯網以及掌握一定知識的患者會先從互聯網上獲取相關疾病的知識和治療方法之后再求助于醫療機構進行診療。當醫生的診斷結果、治療方法或用藥等不同于患者從互聯網所獲取的“知識”時，患者會對醫生的診療行為提出質疑。這就從原先那種患者“信息缺失”導致的醫患矛盾轉化為新型的患者“信息過剩”導致的矛盾。

這種由于互聯網發展導致的新型醫患矛盾的成因包括以下幾個主要方面：一是患者從互聯網上獲取的大量信息與醫生提供的有限信息之間的矛盾。互聯網平臺讓患者能夠從第三方獲取關于疾病的臨床表現、疾病成因、治療方法、用藥等詳細信息，甚至疾病護理、飲食備注等信息，使患者能夠在就醫前已經掌握大量相關信息；相較之下醫生在極其有限的時間內向患者提供的治療信息極其有限，無助于患者對病癥形成全面的認識；二是網絡錯誤信息誤導和醫生正確診療手段之間的矛盾。患者基于專業知識的缺乏，能夠從互聯網上獲取有限的，真偽不明的信息。這些信息非經專業化知識鑒別和篩選無法消除其對患者造成的影響；三是患者心理的互聯網滿足感與現實落差之間的矛盾。患者處在病痛中對于現實中排隊等候、嘈雜的就醫環境、惡劣的醫務人員態度尤為敏感；而互聯網則免去這一系列會對患者心理造成痛苦的因素，甚至互聯網上醫生態度良好、有問必答、親切和藹，這強大的心理落差更加劇了現實中的醫患矛盾；四是互聯網與現實盈利模式的區別帶來的醫患矛盾。不論是互聯網上的診療信息還是醫生在互聯網上進行遠程診斷治療，經濟規律都決定了這種市場與現實醫患關系所處的市場的差異性。理論上在互聯網范圍內，一國的患者可以獲取世界上所有醫療資源，醫生也能在互聯網上無國界地為任何患者提供診療服務，這種市場是無差別的自由競爭市場；而現實中受到經濟條件、地域等限制，患者所能獲取的醫療資源是有限的，市場是有差別且壟斷的，有的地方甚至是寡頭壟斷的，這就加劇了現實中醫患之間的矛盾。

關健：在此我想談一下診療過程中醫患的信息對等問題。首先想重新提一下知情同意的問題。目前因醫學的發展，針對有些疾病的現有臨床診療方法和藥物豐富的情況下，知情同意的履行過程更確切的說法是知情選擇。個人意見，在醫患關系，知情同意的權利行使，與患者利益最大化之間并不是單純的正向關系。醫學是專業性極強的專業，即使是具有豐富經驗的專家，對于一些疑難復雜疾病的診治也難以定奪。

正如黃鶯所說，患者即使通過查詢，并不能真正掌握各個診療方法的優劣；因此醫患之間因診療所建立的民事法律關系，與其他民法中的合同關系是不同的。因為這個關系中，雙方不可能完全對等。醫生的經驗和理解對于治療方案的選擇是非常重要的，但目前醫患信任的缺失使醫生不敢或者不愿提出自己的見解。患者雖然有效行使知情權和選擇權，但也許并非是最佳選擇。這是醫患信任缺失下臨床醫療實踐的尷尬和無奈。

2 醫患信任的重建

關健：關于這個問題，應該讓大眾首先了解，醫患信任關系的建立，最終獲益的是醫患雙方，特別是患者。如果患者就醫的時候就開始為事后告發大夫進行準備，而醫生在看病的時候，先想著如何診治才能避免官司纏身，影響自己的前途，這樣的就醫效果怎么可能好？在這種情況下，對于醫生來說，他(她)的診療選擇可能不是最佳的。首先，毫無疑問，在太多醫鬧和傷醫、辱醫事件發生后，醫生在行醫過程中就會感覺自己的人身安全缺乏保障。進而，醫生會潛意識地實施“防御性醫療”，如，他們可能刻意回避有風險的手術或其他治療，以免發生醫患糾紛；他們可能不自覺地不同程度實施過度診療，以為將來的潛在糾紛留下檢驗結果證據。

我想一起回憶分享幾個古代名醫小故事，也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首先是“扁鵲冒險治愈齊王”。 齊王因操勞國事過度，積郁成疾’，扁鵲冒險讓齊王將胸中積郁發泄而痊愈。因治愈了齊王，最終的結局很好。結合現今，有些疾病因為治療效果好，醫生也有機會冒險并獲得患者的最終理解。

其次是“扁鵲見齊桓公”。齊桓公最初不信任扁鵲，當疾病到骨髓，已經不可救藥時，齊桓公病發，派人去請扁鵲治療，扁鵲已取道魏國，跑到秦國去了。這個故事不僅警醒后人，不能諱疾忌醫，有病要早治，否則追悔莫及。同時也反映了目前醫生的防御性醫療的本質原因，如今的醫鬧和涉醫暴力已經讓醫生感到不被信任，恐對己不利，遂避之為先。

再者，據《史書》記載，名醫華佗則因為曹操的不信任，最終被拷問至死，當然，后來曹操在他的愛子倉舒病重的時候，即使后悔，也是枉然 “吾悔殺華佗，令此兒強死也”。我國為人口大國，而醫生與全球其他國家相比本已極為短缺。現在離職的醫生增加，報考醫學專業的生源在減少，如此的醫患關系繼續下去，未來還能有多少良醫？

希望3個古代小故事能讓大眾理解，醫患關系不良，雙方都不是贏家，最終將導致患者的利益受損。大眾應該逐漸理解，患者信任醫生就如同信任并肩戰斗的戰友，當醫生與疾病戰斗的時候，患者的信任鼓勵將是他們的無窮力量。

蔡昱：是這樣的。同時，醫生也要在醫療中盡量減少技術和人文分裂而帶來的患方的羞辱感和憤怒感所導致的關系緊張。我們應該意識到，技術的膨脹與自大又可能催生工程師式的醫生群體——他們視醫院為作坊、視患者為卡塞或故障的機器、視自己為熟諳高級儀器儀表精于檢修的工程師，于是患者被抽除了體溫、醫療被簡化為流程與工藝，醫生的社會角色也隨之陷入蒼白與虛空。于此種技術強權的壓榨與蔑視下，被物化之患者時常會積蓄莫名的委屈和憤怒，于是，醫患之間永無寧日。我們要時刻提醒自己——病人是醫療的主體而非客體或對象，他們是作為“生物、心理、社會、精神”高度綜合之存在，而非單向度的作為生物存在的零星碎片的人。故片面的烙有單純之科技印記的“生物模式”絕對滿足不了作為整體存在的人對人性醫療的呼喚，而作為當前倡導的現代醫學模式——“生物心理社會”模式也并不十分貼切，因為它忽視了精神性這一最高層次的人之存在形式，忽略了人性中的精神性與超越性的一面，忽略了對人的終極關懷。因此，當代的醫學模式應描述為“生物-心理-社會、精神”模式才可盡量避免醫療偏離人文精神對人之全面發展的要求。

同時，若想增加醫患之間的信任，在體制上就應作盡量減少醫患的利害沖突的安排，還要給予醫生和患者在醫療活動和損害賠償方面的安全感，以盡量減少他們的盲目自保的非理性行為。

黃鶯：是的，改善就醫環境，提升制度信任很重要。這些包括逐步實行分級診療制度，加大醫療資源投入，推行全科醫生和家庭醫生制度，緩解日益增加的醫療需求與地域性的醫療資源不平衡之間的矛盾。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以社會法學角度關注醫患關系立法。社會法學認為法律手段僅只是調整社會關系的手段中比較重要的手段，必須輔之以其他手段以實現調節社會并達到全社會最大多數人最大利益的目的。因此在醫患立法方面尤其應當注重道德、政策、輿論、文化等調節手段，并不可完全依賴法律手段。原因在于，法律手段基于其剛性特征，并不完全適合于調整建立在相互信賴基礎上的醫患關系。

關健：在法律方面，我覺得除了理順與便捷法律救濟途徑外，有法必依也很重要。醫療工作是高風險的工作，不僅基于認識有限，還有在診療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意外。因醫生技術和患者的個體差異，也可能發生不應該發生的甚至可以避免的不良后果。在民事法律關系和合同法中，在當時的科技發展水平之下，非人力所能避免的不良后果都是不需要承擔法律責任的，而一旦到了醫患關系中，雖然專門的法律有類似規定，但實踐中就很難適用了。另一方面，站在公正的角度上，法律上即使需要承擔法律責任，患者及其家屬獲得的法律上的請求權，通過協商或其它法律救濟路徑請求因損害而進行賠償或補償的權利，而非直接執行權。

實踐中，為了避免醫院的聲譽受損，有些機構因醫鬧，甚至患者或者家屬的一句要曝光，就足以讓他們采取遷就的方法，賠錢了事；這反而會讓患者認為，你如果不心虛，為什么賠錢啊。長此以往，惡性循環，醫患信任難以建立。因此，醫務人員首先應做好自己，勇于與患者及其家屬一起面對醫療的高風險，勇于面對醫療的不良后果，如果確實有差錯，坦然承認自己的不足或錯誤。我們相信，更多的患者和家屬是善良的，他們更多是為了了解事情的真相。

蔡昱：是的。當前的法律框架性，患者在醫療中的地位和責任應有三個面向：“醫療活動的平等參與者”“醫療活動的自主決策權者”“醫療固有風險的承擔者”。全社會(即潛在患者群)對此理性的認同應是和諧醫患關系的基石。同時，當前的醫療實踐中，大部分患者還很難擔當“醫療活動的平等參與者”“醫療自主決策權的行使者”“醫療固有風險的承擔者”的角色與責任，由此便凸顯了大眾醫學普及教育的重要性。對大眾的醫療普及教育對緩解醫患關系可以起到促進的作用。大眾醫學普及教育是指對大眾進行的醫療和保健基礎知識的科普教育，是相對于醫學院校中對醫學生所進行的醫學專業教育而言的，同時，它也是后醫學時代(融合了技術性醫學與社會性醫學的)醫學所包容的重要內容之一。大眾醫學普及教育不同于大眾健康教育。大眾健康教育更多關注疾病的預防，而醫學普及教育則提供大眾一個基礎的醫學知識體系；大眾健康教育強調行為改變(要求接受教育的人群矯正不利于健康的行為)，而大眾醫學普及教育則多著重于科普知識的傳授。健康教育應該是大眾醫學普及教育的一部分。

關健：其實，大眾醫學普及教育的形式應該可以多種多樣。除了傳統的方法，如借助學校的基礎教育來向青少年進行系統的知識傳授外，傳統媒體如電視、電臺等，也借助文學作品、電影和電視作品將醫療的固有風險展示給大眾等。最近播放的《急診室的故事》就起到了很好的教育大眾的作用，使他們對醫療活動有真實的了解，從而提升了醫患信任。還有，醫療機構也可以印刷一些小的宣傳冊放在診室門口供等待的患者及其家屬閱讀，這既起到了宣傳作用，也緩解他們等待時的焦躁情緒。特別是利用好現在的網絡和自媒體手段，普及醫學科普會有更好的效果。

黃鶯：對于互聯網給醫患之間帶來的“新型矛盾”，我們需要加強網絡監管，尤其是醫療信息的管理。醫療在現實中是一個專業化、高門檻的職業，但在網絡上信息良莠不齊，任何一個第三方利用互聯網平臺都可以發布真偽不明的診療信息，給患者的鑒別和采納帶來極大困難。互聯網應當加強網絡監管，防止錯誤信息貽誤病情帶來巨大的損害后果；另外，互聯網提供的診療信息帶來嚴重后果的侵權行為界定仍然是法律空白，其侵權人、侵權行為、因果關系等界定都是法律難點，需要及時得到立法填補；而且我們可以利用網絡無差別市場的優勢，搭建跨地區的網絡平臺，充分發展遠程醫療技術，跨地域、跨國界開展醫療合作和醫療資源共享。

蔡昱：在當前的法律框架下，患者是“醫療活動的平等參與者”“醫療自主決策權的行使者”“醫療固有風險的承擔者”。因此，我們也需要通過各種途徑大力宣揚醫患之間的相互平等意識、相互尊重意識、相互信任意識和相互合作意識。在重建醫患信任上，需要醫方、患方、政府和媒體等都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這需要患者的擔當、醫生的擔當、也需要政府和社會的擔當。

同時，我們當前最緊迫的任務是使醫療回歸仁愛的人之本性。在當前全社會的道德水平還沒有根本的提升，不合理的醫療體制還不能全面改變的情形下，拯救醫療和醫患關系需從醫生的自我救贖開始——醫生在職業中通過仁愛而回歸人之本性，贏得自我實現，即在成己中成就病人，并在成就病人中成就自己，從而獲得超越有限性的真正的生命意義。同時，如果我們能修養成活潑潑的本真的生命，“誠意”和“仁愛”將感通得患者的情意相通，從而使得醫療可以順應人之本性而舒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