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婷
秦始皇統一天下后,建立了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先秦的貴族政治被秦漢的官僚政治所取代。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后,儒家學說成為王朝的正統思想,“經明行修”的士人不斷進入政府。政府官員的來源和成分遂也發生變化,由軍功官僚變為文人官僚。在士大夫政治的背景下,以儒生為主體的文人成為政府官僚的主要來源,并進而影響了帝國的政治制度。魏晉之際形成的士族政治,又影響了此時期的選官制度和社會風氣。總之,漢魏晉時期官僚制度的制定以文人為本,社會風氣也由文人主導。武人作為與文人對立的一個社會群體,其入仕升遷變得尤為艱巨。
文人為主體的選官制度
北京大學古代史教授閻步克在談到官吏的選任時,認為“選官制也是社會各階層的求仕者成為官僚的橋梁,也是調整統治集團成分、分配或爭奪權勢利益的手段”。選官制作為官僚政治的一項重要制度,既是各種政治勢力博弈的規則,也是政治勢力博弈的結果。統治集團成分、政治權益的分配會隨著選官制度的變化而變化。同樣,選官制度也會隨著統治集團成分、政治權益分配的變化而變化。通過選官制的變遷,我們不僅可以看到選官標準的變化,更可以認識到各種政治勢力的此消彼長。
兩漢選官制度以察舉為主體,包括辟除、征召、舉薦、任子等多種仕途。“元光元年(前134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標志著察舉制正式確立。察舉制實質上是一種推薦制度,朝廷設立好科目之后,由地方官員向朝廷舉薦符合標準的士人。漢武帝時期的黃霸、宣帝時期的張敞、趙廣漢、尹翁歸等都是西漢察舉之人,張敞、尹翁歸更是成為歷史上有名的山西籍廉吏。張敞字子高,本河東平陽(今山西臨汾市堯都區)人。張敞原以鄉官補為郡吏,后察廉為甘泉倉長,不久升為太仆丞。不論是皇帝還是權臣,只要不利于朝政,張敞都會進諫。昌邑王劉賀剛即位就目無禮法、行為放蕩,張敞擔心朝政頹廢,于是上書向皇帝諫言。他認為皇帝不應該偏愛昌邑國昔日屬官舊吏,而忽視輔政大臣的擁立之功。上書十幾日之后,昌邑王劉賀被廢,張敞以直言切諫而被世人所知,擢升為豫州刺史大夫。兩漢的察舉制主要是舉孝廉,孝悌、廉政成為政府選官的主要標準。這一標準顯示了漢代選官注重德行的意圖,而這也正符合儒家的德治主張。大量儒生通過歲舉孝廉進入政府,政府官員的成分遂也發生變化。兩漢在察舉制的基礎上還形成了“四科取士”的選官標準,即德行、通經、明法和吏能四項。德行、通經兩科偏重儒生,而明法、吏能兩科則偏重文吏。在“四科取士”的標準下,儒生與文吏共同構成了兩漢官員的主要來源。儒生與文吏只是專業知識背景不同,但都屬文人,因此也可以說兩漢的官員主要來自文人群體。雖然詔舉中有勇猛知兵法一科,但多為局勢動亂時進行,所舉之人更是少之又少。總之,在這種以文人為主體的選官制度下兩漢武人是沒有入仕渠道的,能夠進入政府機構的更是寥寥無幾。
魏晉時期,察舉制度依然存在,但其地位與作用已開始下降,九品中正制成為此時期選官制度的主體。九品中正制主要是指在州郡設置中正一職,由在朝的本籍中央官員兼任。中正根據鄉議對轄區內的人物進行品級的確定,政府再根據中正上報的人物品級任命官員。據《晉書》記載,鄧攸“舉灼然二品,為吳王文學”,溫嶠“后舉秀才、灼然(二品)。司徒辟東閣祭酒”,李含“含遂被貶,退割為五品。歸長安,歲余,光祿差含為壽城邸閣督”。中正確定的品級也可稱為鄉品,鄉品與官品有一定的對應關系,鄉品高者所任官職也相應較高。鄧攸、溫嶠的鄉品為二品,起家官品為七品。李含的鄉品被降為五品后,起家官品遂為九品。曹魏時鄉品由家世和才能共同決定。西晉之后家世對于品級的確定越來越重要,甚至成為唯一的標準,以致出現“故據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則當涂之昆弟也”的現象。以九品中正制為主體的選官制度的實行,保證了魏晉士族在政治上的世襲特權,士族成為政府官僚的主要來源。閻步克在《官僚階級的士族化》一文中提道:“‘士族就是士人官僚的家族,他們通過雄厚文化而世代居官,由此建立了崇高門望。”關于文化與士族的關系,北京大學古代史教授田余慶認為“士族的形成,文化特征本是必要條件之一。非玄非儒而純以武干居官的家族,罕有被視作士族者”。文化作為士族形成的必要條件,既是士族世居官位的依據,也是維持門第不衰的關鍵。魏晉士族不僅是文化的傳承與創造者,更成為以文化授予官職的受益者。作為與士族相對應的武人,往往學識淺薄、不閑吏職,既不具備為官任職的條件,也無入仕升遷的資格。
魏晉與九品中正制相配合的還有“清途”制度,即以清官為起家官后的遷轉之途。魏晉以來,黃門侍郎、散騎侍郎、給事中、奉朝請、中書郎、著作郎、東宮的太子庶子、太子舍人等往往被視為“清官”。士族子弟通常先依門第獲得較高的品級,再由“清官”起家,然后按照清官之途升遷。東晉時期王、庾、桓、謝四家為門第最高的士族。庾亮作為庾氏一門的代表,他的仕宦經歷完全是按照清官之途升遷的。東晉中興,晉元帝司馬睿任命庾亮為中書郎,領著作,在東宮侍講,后累遷至給事中、黃門侍郎、散騎常侍。明帝司馬紹即位,以庾亮為中書監。成帝司馬衍即位,加庾亮為給事中,后又升他為中書令。以“清官”起家,是士族的特權,寒人和武人根本沒有機會染指。大將陶侃與庾亮同為東晉中興名臣,但仕宦經歷卻大為不同。陶侃早年孤貧,只是一個縣吏,后領樅陽令(今安徽銅陵市轄縣),因能干升為主簿。陶侃察孝廉后為郎中,又為孫秀舍人,其后因平定陳敏、杜歿之亂等軍功才升為將軍。“清官”多為清閑之職、文翰之職,而承擔具體事務的武職、吏職則為“濁官”。秦漢官制雖有職類之別,卻無清濁之分。魏晉官制開始有清濁之分,而這也使得魏晉人仕升遷之途發生變化。高門士族在升遷流轉中平步青云,而文吏和武人的仕途則舉步維艱。
散階化的武官官號
東漢末至魏晉,政局混亂、戰爭頻繁,整個政治生活都帶有濃厚的軍事色彩,為了適應戰爭需要,以將軍號為代表的武官官號被大量授予軍隊的長官。《三國志·許褚傳》記載:“初,褚所將為虎士者從征伐,太祖以為皆壯士,同日拜為將,其后以為將軍封侯者數十人,都尉、校尉百余人,皆劍客也。”同時武官官號不再是武官的專利,將軍號等武官官號也會授予文官和地方官,從而成為各個政權拉攏勢力的政治工具。《晉書·胡奮傳》載:“遷左仆射,加鎮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同書《謝安傳》載:“尋為尚書仆射,領吏部,加后將軍”,《羅憲傳》載:“加陵江將軍、監巴東軍事、使持節,領武陵太守”。以將軍號為代表的武官官號的大量出現使得武官官號與官職逐漸分離,并以一種加官的形式在國家的官僚體系中擴散。正如閻步克所說“被用作起家之選,被用作遷轉之階,被用來安置冗散,被用作加號,標示等級或增加資望,奉送一份俸祿和其他好處”。武官官號與具體事務的分離,促使其散階化進一步的發展,武官官號成為了一種表示官員等級的位階。《通典》中保存的《晉官品》就將各個武官官號分屬不同的品級,驃騎、車騎、衛將軍、諸大將軍為二品,諸征、鎮、安、平、中軍、鎮軍、撫軍、前后左右、征虜、輔國、龍驤等將軍、中領軍、中護軍為三品,驍騎、游擊、前軍、左軍、右軍、后軍、寧朔、建威、振威等將軍為四品。魏晉時期武官的散階化使得武官官號不再是武人的專屬官職,越來越多的文人被授予武官官號,在官僚系統中獲得武官官號的文人相較于武人來說更具有優勢,也容易獲得升遷的機會。對于武人來說,武官的散階化不僅使武官的官號貶值,而且使得他們上升的機會變小。《晉書·甘卓傳》載:“元帝初渡江,授卓前鋒都督、揚威將軍、歷陽內史。其后討周馥,征杜歿,屢經苦戰,多所擒獲。以前后功,進爵南鄉侯,拜豫章太守。尋遷湘州刺史,將軍如故。復進爵于湖侯。”同書《劉弘傳》載:“朝廷以(皮)初雖有功,襄陽又是名郡,名器宜慎,不可授初,乃以前東平太守夏侯陟為襄陽太守,余并從之。”甘卓憑借前后軍功被任命為豫章太守,不久又升為湘州刺史,而牙門將皮初雖有軍功,卻不能被授予太守之職。兩人皆有軍功,而升遷待遇卻大為不同,只因兩人屬于不同的官僚系統,甘卓為文官系統,而皮初為武官系統。
重文輕武的社會風氣
從西漢武帝獨尊儒術到東漢儒學成為全民信仰,以儒生為代表的文人的社會地位不斷上升,而武人的社會地位則隨之下降。東漢以來形成的士大夫政治更是使大量的文人進入政府官僚機構成為統治者,而武人則遭到以文人為主導的政權排斥、壓制。文人對于武人的輕視由來已久,史籍中就有大量關于此的記載。《三國志》卷四十六《孫堅傳》載:荊州刺史王叡素遇堅無禮,堅過殺之。注引《吳錄》曰:“叡先與堅共擊零、桂賊,以堅武官,言頗輕之”。王濬對孫堅無禮,并不是他們之間有個人恩怨,僅是因為孫堅被視為武人。《晉書》卷七十三《庾亮傳》載:“主上自八九歲以及成人,人則在宮人之手,出則唯武官小人,讀書無從受音句,顧問未嘗遇君子。侍臣雖非俊士,皆時之良也,知今古顧問,豈與殿中將軍、司馬督同年而語哉!”武官與小人連用,表明武人被庾亮視作小人。同書《周嵩傳》載:“武力之士不達國體,以立一時之功不可久假以權勢,其興廢之事,亦可見矣。”周嵩“不可久假以權勢”的觀點也反映了武人升遷之難。魏晉之際,士人輕視武人為一社會風氣,武人的社會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而這又使得武人的升遷之途變得尤為艱難。
武人的生存現狀使得他們開始反思自身,并逐漸認識到學識淺薄,不以文化見長是遭受文人輕視的主要原因。在魏晉的政治生態下要想有所改變,武人必須向文人靠攏,學習文化知識,也就是所謂的武人士人化。武人要想實現士人化,途徑有二:一是棄武學文,這一途徑過程緩慢,往往需要家族幾代人共同的努力;二是婚宦機緣,這一途徑較為迅捷,但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常常不被士人所認可。棄武學文是武人實現士人化的主要途徑,盡管過程漫長,卻容易成功。武人通過婚宦機緣攀附士族,也可實現士人化,但只有少部分武人擁有這樣的機會。實現士人化的家族不再被士人視為武人,入仕升遷和社會地位都有很大改善。武人士人化的出現正是武人希望獲得士族認同,提升社會地位的一種嘗試。司馬懿家族則是這一嘗試的成功代表。從將領到士族,司馬氏家族成功實現了武人向文人的轉化,服膺儒教又善于用兵,以致魏晉易代。
武人社會地位變遷
先秦并沒有文武之分,貴族既是享有文化的唯一階層,也是國家戰事的主要承擔者。秦漢隨著官僚制度的完善,官職的設置上有了文官與武官之分,文人和武人也逐漸成為兩個不同的社會群體。但此時的武人和文人只是擅長的領域不同,并無身份上的高低。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后,大量的儒生成為政府官員,從而影響了政府的選官制度。漢魏晉以文官為主體的選官制度,使得武人很難有入仕的資格,也較少有升遷的機會。同時,武官官號開始普及泛濫,獲得武官官號的文人在升遷中更有優勢。在重文輕武的社會風氣中武人又總是遭到文人的輕視,軍人成為一種卑賤的職業。總而言之,漢魏晉時期是文人社會地位急劇上升的時代,文人擁有更多的入仕機會,升遷流轉也較為容易。武人的社會地位則相應的下降,常常遭到文人的排擠和抵制,仕進之途也是異常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