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敏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以史為鏡:強大的中國更需堅守和平戰略
張清敏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弱國無外交”記憶與崛起后自信之間的糾結,影響了對中國外交戰略的思考。如果放眼近現代世界史,有很多經驗教訓值得吸取,如晚清失敗是因為沒有外交,美國過度依賴實力導致利益及形象受損,日本與德國戰爭戰略造成世界災難而在和平戰略中發展繁榮,小國善營外交而興,等等。并且戰爭作為國家戰略的歷史時期已經過去,現代世界確立了外交解決爭端的原則。因此,中國的崛起是和平的崛起,崛起后的中國更需要堅持和平的外交戰略。
對外政策;外交戰略;和平崛起
崛起的中國如何處理與外部世界特別是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已經成為國內政治的議題、世界關注的焦點。本文擬梳理中國晚清、當今世界第一強國美國、二戰后德國和日本以及當今一些小國的外交實踐,從軍事和外交關系的角度對崛起后的中國應該采取的策略提出思考。
軍事與外交在國家戰略中是互相支持和競爭的兩種工具。二者都是國家實現對外政策的手段,目的都是服務國家目標,根本上說都是為了和平。軍事力量是外交的后盾。但與軍事手段相比,外交是用“智力和機智”、“和平手段”來調節國與國關系①[美]戈爾?布思主編:《薩道義外交實踐指南》(第5版),楊立義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第1頁。。
在人類歷史上,軍事戰略在國家崛起和走向強大的過程中發揮過關鍵的作用,甚至曾經是唯一的手段。但那些帝國輝煌的建立,無不與軍事、戰爭和殺戮等暴力政策密切聯系。人類在創造輝煌的同時,也提高了戰爭的規模和殺人的能力;戰爭所造成的巨大災難和后果,也促使對戰爭的反思。兩次世界大戰以后,越來越強調用和平或外交的手段解決分歧。
當今世界,沖突不斷爆發,但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公然宣布不受國際法的拘束,即使有違反國際法的狀況,也要從法律的角度為自己作辯護。在國際關系中常見的是,敵對國家常以國際法為工具相互攻訐。采取非外交手段或訴諸武力方式解決國家之間的爭端,將受到國際法的懲罰。國際法正在經歷從阻止戰爭到維護和平,從和平共處到合作共贏的轉化。②古祖雪:《國際法發展的軌跡》,曾令良、余敏友主編:《全球化時代的國際法——基礎、結構與挑戰》,湖北: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84-109頁。從《國聯盟約》到《聯合國憲章》,以及眾多國際條約和協定所確定的國際法原則,成為當代外交的基本規范,是現代外交制度得以運行的法律基礎和保障。
如何平衡外交和軍事兩種手段,是國家的重要戰略選擇,由國家最高決策者決定。作為國家機構的不同部分,外交和軍事部門都會采取各種方式影響決策者選擇自己作為手段來實現目標。決策者在制定國家對外戰略以及實現這個戰略的過程中,是通過溝通、交流和談判,按照國際法和其他外交基本規范,還是仰仗實力,依賴非和平的軍事手段,是國家戰略選擇經常遇到的難題,因而也成為不同部門之間的分歧和國內政治的重大議題。
回顧歷史并結合當前的外交實踐可以看出,不同的國家做出不同的戰略選擇,對外交采取不同的態度,產生了不同的結果,給崛起后中國的戰略選擇提供了不同的經驗和啟示。
(一)中國晚清的失敗非因國弱,只因沒有外交
民國外交家陸征祥在回憶自己從事對日交涉失敗的經歷時感慨道:“弱國無公義,弱國無外交。”①李揚帆:《國恨:民國外交二十人》,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9頁。此后,“弱國無外交”這一說法流傳至今。民國初期的國力虛弱是從晚清繼承的,但晚清失敗不在于國力不濟,而在于外交失敗,并非國弱導致外交失敗,而是外交失敗導致國弱,因此“弱國無外交”并非準確和符合實際的記憶。
中國與周邊國家形成的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系”被認為是和平的典范,但這種傳統也影響了平等外交觀念的建立。從1517年到1767年,歐洲國家官方(含教皇以及官方背景的東印度公司)派往中國探求通商貿易和建立外交關系的使團達19個之多,②李揚帆:《涌動天下:中國世界觀變遷史論(1500-1911)》,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2年,第260-262頁。但都沒能與中國建立官方關系。
到18世紀中期,西方“列強”開始與中國接觸時,大清仍是世界一流強國。從實力上看,1650年中、英、法、德、俄、美、日的國民生產總值占世界國民生產總值的百分比分別為32.8、1.9、4.0、2.9、5.0、0.1和3.8;即使到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時的1860年,這個數字分別變為19.7、19.9、7.9、4.9、7.0、7.2和2.6,此時英國的實力才趕上晚清,晚清的實力還是遠超其他列強;只是到1900年,上述各國占世界國民生產總值的百分比才變為6.2、18.5、6.8、13.2、8.8、23.6和2.4。③Paul Kennedy,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 New York:Vintage Books,1989, p.149.
從工業化程度來看,18世紀后期英國派使臣來華試圖按照國際法原則與晚清建立平等關系時,“英國的工業革命不過剛剛起步……近代象征西方‘先進’或‘優越’的‘堅船利炮’,那時根本不存在”④羅志田:《譯序》,[美]何偉亞:《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鄧長春譯,劉明校,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20頁。。乾隆皇帝拒絕英國使臣的要求,是因為他認為中國繁榮強大。但晚清政府是如何被西方列強擊敗,一步步走向衰落,以至于弱到“沒有”外交的呢?
首先,抱持天朝大國的觀念,閉關鎖國,思想滯后,不思革新。“對于大國商人,采取不聞不問的政策,以示大國襟懷;對于大國官員則強迫其接受屬邦地位,絕對不許平行。”直到嘉慶時期,皇帝還表示,“試思天朝臣服中外,夷夏咸賓,蕞爾夷邦,何得與中國并論”。⑤陳體強:《中國外交行政》,上海:商務印書館,1945年,第2-4頁。
其次,晚清的失敗是政治制度落后的結果。政治制度落后是觀念滯后的一個表現,又進一步禁錮了思想觀念。古代專制制度到了乾隆時期得到極致完善。官員雖然各司其職,級別分明,但是君主要想干涉任何一件事務,有完全的自由。外交事務因為與“國體有關”,除了廣州的貿易,官員們幾乎事無巨細一概稟奏皇帝,以便將來可以推卸責任。皇帝引用賞罰之權來控制外交,往往只憑一時喜怒,或單看事之成敗,有時失去了獎罰之意義,臣下無不懷有謹慎恐懼的心理。臣下根本無權答允優惠條件,更不能做出具體決定,也就失去了改革創新的機會。
再次,觀念、制度的落后體現在操辦具體外交事務的官員身上,貫穿于他們處理具體外交事務的過程中。“人臣無外交”的禁忌,讓所有官員都把與洋人打交道當作危途。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清朝官員對于所有外交事務盡力推諉,對于洋人的一切要求,無論合法與否,一概拒絕商辦。地方和中央大臣相互扯皮,延宕敷衍,蒙蔽皇帝,使外人的意見不能上達朝廷,使列強與中國的決策者之間產生誤解,導致決策失敗,最終導致外交失敗。列強使臣到達中國首先與地方官員接觸,希望他們能代為轉達建立外交關系的意愿,在不獲轉達后,都想直接面見中國皇帝表示不滿。第一次鴉片戰爭打到大沽口,第二次鴉片戰爭直接打進北京,都有這樣的意圖。皇帝則驚慌失措,不顧天朝大國的體面落荒而逃,毫無原則地妥協。這是晚清外交失敗的規律。
這些問題集中表現在對外交的無知,對自己力量的錯誤認知。在戰略選擇上,從林則徐的禁煙,到甲午對日開戰,再到利用義和團的“愛國”熱情,無不盲目相信自己實力的強大,把軍事手段作為解決中國對外關系中問題的首選。即使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失敗,不得不采取西方的技術時,仍然堅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結果則是屢戰屢敗,戰敗以后割地賠款,先后簽訂了三百多個不平等條約。①劉志云:《國家利益視角下的國際法與中國的和平崛起》,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24-25頁。這些條約不僅迫使清政府割地賠款、開放通商口岸,還將不平等關系以國際法的形式確定下來。外交的失敗成為中國從世界中心被排擠到世界邊緣的原因。
(二)美國傳統:強國無(需)外交
歐洲是現代外交的發源地。獲得獨立的美國人,傳統上將外交看作歐洲欺負其他國家的“骯臟手段”,對外交有一種成見。憑借兩次世界大戰所提供良機登上世界權力之巔的美國,嚴重依賴“實力、脅迫、情報等現實主義資源,而很少依賴外交技巧和說服等軟實力資源”來維護美國的地位。②Geoffrey Wiseman,"Bringing Diplomacy Back In:Time for Theory to Catch Up with Practice",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Vol.13(No.4,2001), p.711.曾擔任卡特政府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布熱津斯基在冷戰的巔峰時期曾說,外交部和大使館“要不是已經存在,根本就不需要發明”。③Keith Hamilton and Richard Langhorne,The Practice of Diplomacy:its Evolution,Theory and Administration,London: Routledge,1995,p.232.
冷戰結束后,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它對實力的重視和對外交手段的忽視也達到一個新高度。特別是在“9?11”事件后,小布什政府發動了對伊拉克和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的戰爭。軍事上的勝利,卻沒有實現政治目標:美國在伊拉克付出了數千人的生命代價和數千億美元的經濟損失,卻沒能在伊拉克移植民主,也沒有能力恢復和平,恐怖主義反而更具規模。
美國不斷擴大軍事開支的做法,與其長期拖欠聯合國會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曾長期擔任美國參議院對外關系委員會主席的赫爾姆斯直言不諱地對美國依賴軍事的戰略做出了解釋:“國際法沒有打敗希特勒,也沒有贏得戰爭。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主國家的力量阻止了納粹橫掃歐洲和共產主義橫掃世界,這個力量是唯一能夠在未來確保國際社會的和平與安全的。”④轉引自劉志云:《國家利益視角下的國際法與中國的和平崛起》,第57頁。前聯合國秘書長加利在回憶錄中也認為,在與美國打交道的過程中得出的經驗是,“美國不太需要外交,有實力就夠了,只有弱國才需要外交”,“在一個帝國強權看來,外交是時間和聲望的浪費和軟弱的象征”。⑤Boutros Boutros-Ghali, Unvanquished: A U.s.-U.N. saga,New York:Random House, 1999, p.198.
美國對實力的依賴和對武力手段的過度運用,反而讓美國利益沒有實現,國際形象嚴重受損。在約瑟夫?奈提出“軟實力”概念的基礎上,諾瑟提出,綜合運用硬實力和軟實力,巧妙地利用一切國際資源和力量來實現美國的對外政策目標。⑥Suzanne Nossel, "Smart Power",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2004, pp.131-142.這個思想得到學界和智庫的積極回應。奈在軟實力的基礎提出了“巧實力”的概念,美國的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在2006年成立了巧實力委員會,發表了《一個更加靈巧安全的美國》報告,強調外交在美國對外戰略中的地位。
奧巴馬政府上臺后,改變了美國落實對外政策目標主要依靠軍事手段的做法,在對利比亞、敘利亞使用武力的問題上要謹慎得多,對于伊朗和朝鮮核問題也一直堅持通過和平的外交手段尋求解決。其第一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在參議院表示,美國“必須奉行被稱為巧實力的政策”⑦"Clinton Says US Should Use 'Smart Power' with Diplomacy", 2009年 1月 14日, http://www.wwenglish.com/en/voa/ stan/2009/01/2009011429667.htm.。第二任國務卿克里表示,決定美國外交的將不僅僅是軍事力量,同時還有美國能否對外施以援手。他呼吁美國應在氣候變化、食物援助、能源安全、人道主義救援等方面發揮作用。①《克里:美國外交不能過分強調軍力》,2013年1月24日, http://national.dwnews.com/news/2013-01-24/59097349.html.
但習慣于依賴實力的美國,仍然不愿意放棄實力這個概念,而是在實力前加上一個定語,把外交當作實力的一個方面,再次反映了處理對外事務上的美國特色和傳統。
中國實力的增強給不少國人以前所未有的信心,但并沒有使自己的海外形象得到改善,情況似乎恰恰相反。如今,“國際上特別是西方一些人指責中國外交強硬了”,而國內卻存在著對中國的相反批評,指責中國外交過于軟弱、“缺鈣”,“主張‘亮劍’,要求教訓一些國家”。②樂玉成:《國際形勢風云激蕩,中國外交乘風破浪——外交部部長助理樂玉成在2011年中國外交回顧與展望研討會上的講話》,http://www.mfa.gov.cn/chn/gxh/tyb/wjbxw/t888263.htm.這種現象非常值得思考。
(三)日本和德國兩種傳統的兩種后果
德國發動兩次世界大戰,日本邁向戰爭,都是國家放棄外交而選擇戰爭的戰略選擇過程,也是外交部門地位式微、軍人主導國家戰略的過程。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走上強國之路。強大之后的日本很快從西方列強那里學會了叢林法則,并將其運用于對外關系,選擇了對包括中國在內的鄰國發動戰爭的戰略。
1889年明治天皇“御賜”的《大日本帝國憲法》把軍權與君權直接連接在一起,將軍權置于議會、內閣、司法機構等共同組成的權力制衡系統之外,雖然天皇通常以一種超然姿態遠離具體政策爭論,但軍隊的獨特地位使其能夠對國家戰略選擇產生巨大的影響。
晚清政府的外交失敗和政權崩潰給日本提供了擴大東亞主導權的機會。日本對華提出包括“二十一條”在內的種種要求,企圖把中國變成日本單獨的勢力范圍。在人民已經覺醒的情況下,中國爆發了抵制日貨的活動。日本政府非但不對其擴張野心有所限制和反思,反而批評主張推行和平外交的文官內閣,使文官內閣在國內政治中地位受挫,軍隊的地位日益加強。
一戰爆發后,掌握最高行政權的內閣,特別是外務相,與軍隊特別是參謀本部之間的爭論一直非常激烈。曾五次出任外務相的幣原喜重郎主張對外政策“包括對華政策方面與歐美協調行動”,即所謂的“幣原外交”或“協調外交”。③宋成有主編:《新編日本近代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21頁。但是,軍方堅持認為應該用武力方式鞏固日本在國際上的強國地位和在滿洲的權益。
為了爭奪在國內權力結構中的主導權,軍方在國內支持民間團體的煽動和暗殺活動,削弱文官集團的地位④Ian Nish, Japanese Foreign Policy in the interwar Period, New York:Praeger Publishers, 2002, p.57.;違背內閣所確立的對外政策,在中國制造更大的危機;煽動民族情緒,抨擊內閣的對華政策,并鼓吹對華采取“強硬外交”。⑤[日]大畑篤四郎:《簡明日本外交史》,梁云祥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第131頁。在民族主義煽動下,日本的青年人以報考軍校為榮,成長于明治政府國民教育之下的青年軍官狂熱推崇為日本開疆拓土等極端思想,越來越多具有侵略野心的年輕軍官逐漸進入軍部核心領導層。
日本軍方不顧內閣特別是外務部的反對,于1931年制造了“九一八”事變,徹底顛覆了文官主持協調外交的基礎。在事變爆發后,日本軍方反對文官集團試圖補救關東軍冒進行為所造成外交后果的努力,⑥俞辛焞:《近代日本外交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38頁。還制造了更大的外部危機來進一步削弱文官集團的政策。軍方暗殺首相犬養毅,威脅其他主和政治家,直至軍方高級將領入主內閣,文官集團被邊緣化。軍方在政治中占據主導地位后,其所主張的侵華政策暢通無阻,進而大舉入侵中國,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給被侵略國家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也使日本人民深受其害。
二戰后,在美國的占領下,日本于1946年11月3日頒布了《日本國憲法》(1947年5月3日開始實施),其第9條規定“放棄戰爭、不承認軍備及交戰權”。此后六十多年來的大部分時間內,除了1987-1989年分別達到1.004%、1.013%、1.006%,日本軍費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重始終低于1%,⑦[日]真田尚剛:《日本二戰后的防衛政策和防衛費》,《21世紀社會設計研究》第9期。為世界主要國家中的最低水平。日本還限制武器出口,取消了戰前的學生軍訓和征兵機構,并且提出“無核三原則”。在這一憲法的指導下,日本走上戰后重建、經濟恢復、高速發展、繁榮富裕的和平發展之路,最終實現了二戰期間試圖通過武力攫取的國際影響和地位。
時過境遷,當前日本經濟陷入困境,卻放棄了長期以來堅持的專守防衛原則,實施可行使集體自衛權的新安保法,并企圖修改維系了近七十年的和平憲法,借助加強軍事實力來保證所謂和平,引發了國際社會特別是曾經遭受日本侵略的國家的高度警惕。
學界對德國國家戰略選擇的研究更多。德國何以發動一戰,可謂眾說紛紜。①梅然:《德意志帝國的大戰略:德國與大戰的來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8頁。與日本不同的是,德國的內閣和皇帝在外交遭受一定的挫折后,自覺接受了軍方選擇的戰爭戰略,軍方“在對大戰尤其速勝缺乏信心時仍然主張急躁開戰”,“在說服皇帝和文官時對德國現有的實力表達言不由衷的信心”。②梅然:《德意志帝國的大戰略:德國與大戰的來臨》,第624、617、608頁。
一戰結束后,德國并沒有很好地總結歷史經驗。相反,納粹上臺后,希特勒利用德國在凡爾賽體系內處境孤立的嚴酷現實,再次選擇了武力擴張戰略。為了推行這一戰略,納粹把歷史作為煽動民族情緒的借口和工具,在國內打著國家社會主義旗幟,建立法西斯獨裁統治,將國家文化納粹化,最終發動了給世界人民造成更深重災難的二戰。
二戰后,國際社會通過一些國際安全安排,限制德國發展軍事實力,德國也徹底反省歷史,吸取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積極融入國際社會,走上了一條和平發展的道路。二戰后的德國是最為和平的國家,也是最為穩定的國家,經濟實力穩步增強,人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國際形象明顯改善。這些成就是二戰以前使用武力所沒有取得的。更重要的是,德國仍然小心謹慎。雖然不能簡單地說德國的成功是因為德國外交的成功,但戰后德國更多利用外交、和平的手段推動歐洲聯合,追求國家利益,這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四)善營外交,則小國興
“弱國無外交”的說法也得不到小國和弱國的理解和認同。國家大小是一種客觀存在,是由地理、歷史、社會等多種條件決定的。國家特性不僅包括領土面積、人口和資源的多少,還包括運用資源的水平和能力。③Maurice A. East,"National Attributes and Foreign Policy",in Maurice A. Eastet al.,eds.,Why Nations Act: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for Comparative Foreign Policy studies,Beverly Hills ,California: Sage Publications, 1976, pp.123-142.前者可以看出一個國家的大小,后者則反映一個國家的強弱;大國不一定強,小國不一定弱。眾多國家的存在是外交繁榮的條件,以和平方式處理國家關系的外交又是主權獨立、相互平等的國家得以生存發展的前提。
兩次世界大戰后,“民族自決”逐步得到實現,許多民族國家紛紛擺脫殖民統治而獲得獨立,成為平等的國際法主體。在聯合國193個主權獨立的會員國中,除了少數幾個大國和強國外,絕大多數都是小國和弱國。外交與其說是大國、強國之間的游戲,還不如說是小國、弱國的立國之本。
首先,外交是國家存亡興替的關鍵,更是小國的立國之本。“定期和不間斷的外交制度,不管是秘密開展的還是公開進行的,盡管不可能馬上產生效果,依然是國家安全與繁榮的首要條件之一。”④Monsieur de Callieres, On the Manner of Negotiating with Princes,translate from French by A. F. Whyte, Indiana: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63, p.14.沒有實力,特別是軍事實力有限的小國,只有依靠外交才能生存。巧妙的外交斗爭策略,是小國彌補物質力量不足、加強自己抗衡地位、維護領土主權完整的首要選擇,是這些國家折沖樽俎、縱橫捭闔的立國之本和小而不弱的必要手段。⑤參見韋民:《小國與國際關系》第6章,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如以色列利用大國矛盾實現建國理想,在大國間轉換“聯盟”,在惡劣的國際環境中謀求生存;新加坡依靠在東西方特別是中美之間的“平衡”求得發展;瑞士聯邦憑借伸縮性的中立概念,制定審慎的對外政策,確立了“武裝中立”的永久中立原則、普遍建交原則、休戚與共原則和提供方便原則,歷經兩次世界大戰而沒有卷入,發展成為政治安定、經濟發展、國際聲譽卓著的富饒之邦;挪威作為和平典范、促進國際和平與穩定的楷模,通過提供“第三方”援助,展示其“西方面孔”,開展“專長外交”(niche diplomacy),在國際上成功扮演了仲裁者的角色。①韋民:《小國與國際關系》,第311-318頁。
其次,小國選擇明智的戰略、恰當的對外政策,運用高超的外交能力,不僅維護了自身安全,為發展創造了良好的環境,而且對國際社會做出重要的積極貢獻,在一些情況下“甚至強于強國外交”。②霜木:《評“弱國無外交”》,《外交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第56頁。如北歐國家(瑞典、丹麥、挪威和芬蘭)通過積極參與人道主義活動,分擔維護世界和平的義務與責任,對聯合國產生了重要影響;新西蘭、以色列和新加坡等國發揮特長,積極推動既擴展市場、又提高國際知名度的“科技外交”;挪威一直是國際援助、減貧救災、綠色保護等領域的積極參與者,主持和參與了各種國際調停,在調停阿以沖突、斯里蘭卡內戰、非洲內亂、哥倫比亞內戰中都有其身影;新西蘭發起關于聯合國人員及有關人員安全的國際公約的討論,最終促成《關于防止和懲處侵害應受國際保護人員包括外交代表的罪行的公約》;美國積極推動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TPP)最初也是由智利、新西蘭、文萊和新加坡四個小國倡議的;在當前的國際氣候變化談判中,《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最早倡議者、地中海小島國馬耳他,與印度洋島國馬爾代夫、塞舌爾以及南太平洋島國一起,積極呼吁并推動大國在氣候變化問題上達成協議。
第三,小國依賴外交、重視外交,帶動小國學者成為當代外交學研究的先鋒。學者的研究反過來又進一步服務于這些國家的外交,使其外交實踐始終處于領先地位。雖然美國在國際問題研究領域處于絕對優勢地位,但并非來自美國的學者引領了外交規范和外交學研究的發展趨勢,推動了外交學研究的復興和繁榮。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國際關系研究中幾乎無人關注的芬蘭,冷戰期間一直與蘇聯保持良好關系,即使如今歐盟與俄羅斯因烏克蘭問題劍拔弩張,芬蘭領導人仍然與普京保持密切對話關系。芬蘭的外交傳統與其長期對外交研究的重視是分不開的,冷戰結束以來尤其如此。例如,2012年芬蘭外交部資助和委托外交學領域的國際知名學者研究全球化背景下外交的發展趨勢和特點,形成一份外交未來發展的前瞻性報告,提出“整體外交”(integrative diplomacy)的概念。也是芬蘭外交部和比利時外交部再次出資,委托這些學者對網絡媒體時代的外交特點和趨勢進行研究,形成了《數字時代的外交》報告。
富強而外交“巧”的小國與弱小而外交“無”的小國之間的差異,說明內部變量對小國外交的影響。因為小國的客觀要素是不可能改變的,而“政策和制度是可以改變的”。③韋民:《小國與國際關系》,第266-267頁。外交是內政的延續,處理對外事務的方式也體現了治國的理念和成功的奧秘。小國外交成功的“關鍵前提”是國內經濟發展、政治有序、社會穩定。借助這樣的外交理念和手段,不僅成就了國家、富裕了人民、引領了外交規范,而且為世界和平作出重要貢獻。更重要的是,這些國家在富裕以后并沒有把有限的資源用于擴軍備戰,而是依靠外交實現友好相處、經濟發展、生活水平提高、國力增強。這些小國堅持以民為本的發展之路、依靠和平外交手段處理國際事務的生存之道,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弱國無外交”的說法曾經激勵仁人志士不懈努力以改變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和處境。但在追尋中華民族復興之夢,并對世界產生前所未有的影響時,需要對其重新認真思考。
按照“弱國無外交”的思維方式,就會認為外交是強國的事,外交是且只能是強大實力的反映;只要國家實力強大了,外交問題會迎刃而解。這種自信在今天的中國相當普遍而突出。
但從理論上看,外交是主權國家的一項重要職能,只要是國家就應該有外交。人們所說的“有”或“無”外交,實際指外交成功與否,或如何開展外交活動。外交的成功除了依賴外交自身的規律,在很大成度上取決于對外政策和對外戰略是否成功。從實踐上看,“弱國無外交”也不符合眾多的外交實踐和歷史經驗。
如果外交只是大國或強國的游戲,那么美國外交應該成為榜樣。但這種政策在導致美國國力衰弱后,也引發了美國自己的反思。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的邏輯,是包括中國在內的多數國家所反對的。實際上中國一直把美國的經驗當作反面教材,新中國一踏上國際舞臺,就一貫堅持反對任何形式的霸權主義,主張摒棄任何叢林法則,堅持大小國家一律平等。
歷史、地理等各種因素決定了國家間的差異。如果從權力政治和國際關系的角度看待外交,國家有大小,實力有強弱,大國和強國可以為所欲為,小國和弱國只能為其能為。叢林法則在現實國際政治中曾經司空見慣。但是,隨著人類的發展和進步,外交規范被越來越多的國家接受,國際法越來越具有強制性。國家無論大小、強弱都是國際社會的平等成員,在國際法上享有同樣的權利并需要履行同樣的義務。
崛起后的中國不僅應該學習小國的成功經驗,在外交實踐上也應該重視發展與小國的關系。美國在與大國的對抗中都未落下風,且每一次都使國力更強,相反在與并非大國的越南、伊拉克、阿富汗的戰爭中卻深陷血雨腥風的泥淖。
中國在與小國打交道時還應該清楚,小國也是根據自己國家利益制定對外政策的,切忌將它們的對外政策看作沒有理性的選擇,把它們的外交看作追隨大國的盲目行徑,簡單地視之為大國唆使的結果,動輒譴責它們充當大國的“馬前卒”。在處理與小國的關系時絕不能忽視它們的利益,產生錯誤判斷,喪失結交朋友和改善關系的機會。要做到這一點,就應該理解小國因對一個歷史上的大國重新崛起不適而產生的擔憂,而非在輿論中宣揚“小國也不能欺負大國”。那樣只會讓小國擔心恐懼,離我們而去,為“中國威脅論”提供依據。
外交的目的歸根結底也是國家的目的。國家的目的不在于富國強兵,而在于國富民強,在于人們生活幸福,在于提高物質和精神生活水平。國家的影響力不在于實力大小,而在于政治制度、社會精神、核心價值以及國際吸引力。一味地為發展而發展,把人、國家、社會的綜合發展都捆綁到一切為了國家強大的發展道路上去,忽視了發展與環境的關系、經濟發展與社會貧富分化的關系以及對個人價值的尊重,那將是與社會主義國家目標背道而馳的做法。同樣,外交的使命是盡力以和平的方式促進社會進步、人民福祉和國家發展。這些目的達到了,國家利益也就實現了。
重視外交不是把外交當作一個熱點去關注它,把一切涉外活動都當作外交,而是要學會從外交的角度思考問題,按照外交的規律辦事。外交是智力的較量,談判桌上的外交博弈與戰場上的軍事交鋒有著本質的不同。外交無“軟”“硬”之分,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外交的最高境界。運用武力解決民族國家之間的矛盾,軍事上的成功往往傳播了民族仇恨,影響是歷史的。更何況現代戰爭手段的威力、全球化背景下的高度相互依存以及國際法的發展和增進,都使戰爭的可能性減小。
重視外交就要研究外交。對外交的理論化研究需要把政治宣傳與學理思考區別開來。要以理性的方式、開放的視野,系統研究和總結新中國外交的歷史,整理和研究先秦以來涌現的各種外交思想,借鑒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經驗,探討外交的特性及內在規律,認識和把握外交的和平本質。在學理上把外交學當作一門科學,在實踐中尊重外交規范,按照外交規律辦事。
外交需要一定的資源,而各國的外交資源有所不同,外交也是國家的重要資源,需要為國家發展、人民幸福作貢獻。在全球化背景下,外交資源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國力強大了,外交在國家戰略中的地位更應該得到加強,而不應削弱成為國家實力的補充。
歷史是一面鏡子。戰爭作為國家戰略的歷史時期已經過去,只有選擇和平戰略,國家才能崛起。中國在選擇與世界和平相處后獲得了發展,中國的崛起是和平的崛起,崛起后的中國更需堅守和平的外交戰略。對此要有清醒的認識。
責任編輯:董宇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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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0519(2017)04-0039-07
2017 - 06 - 20
張清敏,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外交與外事管理系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