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湖南湘西苗族儺文化研究
——儺戲世俗娛樂化例證研究
石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儺,滋生于萬物有靈觀對史前先民精神信仰和生產生活的全面覆蓋。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累積形成了囊括儺儀、儺禮、儺俗等元素的龐大文化體系。儺戲脫胎于儺儀,是儺儀發展到一定階段所孕育出的高級藝術形式,是正統儀軌的戲劇化展演。湖南湘西苗族地區儺戲盛行,是還儺愿儀式的重要內容,也是現存最具生命力的儺文化載體之一,與儺儀神圣嚴肅的初始本質不同,當今儺戲呈現出明顯的世俗娛樂化趨勢。
湘西苗族;儺戲;世俗娛樂化;求子
儺儀初始形態是先民驅邪逐疫的原始巫術,伴隨社會形態改變,由民間行為上升為國家意志,在宗法治國的封建王朝時期,作為“國之祭典”繁榮于漢族地區,《禮記月令》、《周禮夏官》及《后漢書》等古籍中的相關記載均體現儀式的神圣嚴肅與恢弘威嚇。歷史更迭,儺儀從原始驅趕巫術發展為封建皇權之宗法儀禮,再通過屯兵移民傳入南方少數民族地區,為保持生命力,不斷與宗教、民族文化、民間藝術相融合,其神圣嚴肅的儀式原型日漸式微,而蘊含著豐富文化元素的儺戲成為了廣大民眾喜聞樂見的儀式形態,走向世俗娛樂化分野。
不同地區和民族有其獨特的儺戲種類。至今尚存的有廣西師公戲、江蘇南通僮子戲、安徽貴池儺戲、山西曲沃扇鼓儺戲、貴州安順地戲以及湘黔苗族地區儺堂戲等。
湘西苗族地區儺戲廣泛見于還儺愿儀式,該儀式是儺儀與湘西苗區文化傳統尤其是南方道教齋醮、巫鬼文化融合后,形成的酬神還愿儀式,儺戲在還儺愿儀式中發揮娛神娛人的重要作用,因其在戶主堂屋內外上演,故又稱儺堂戲或儺壇戲。儺堂戲劇情多插科打諢、逗樂搞笑,一方面取悅神靈祈求庇佑,一方面吸引觀眾,擴大儀式影響力。筆者根據田野調查素材以及相關文獻記載,將湘西苗族儺堂戲敘事鏈梳理如下:
開洞(又稱合標)——扮先鋒——扮送子——扮開山——扮算匠——扮師娘——扮鐵匠——扮和尚——扮八郎——扮土地——扮判官——閉洞(又稱進標)。
該敘事鏈內容為:掌壇巫師(稱巴岱扎)打開桃源洞請出一眾儺神,先鋒率先登場為戶主掃蕩邪精瘟疫,為眾神引路;開山赴儺堂為戶主酬神,在沐浴時不慎丟失千斤大斧,請來算匠算出斧頭下落;算匠到來,先為戶主看相算命,再為開山算出斧頭下落,因開山拒付算斧報酬悻悻離去;師娘登場,為開山找斧頭時許下的心愿得償進行還愿;開山失而復得的斧頭有缺損,鐵匠上場修斧;請和尚安下五方龍神洗滌盛載犧牲的器皿;八郎到來為戶主殺豬宰羊酬神;交牲后,土地神作為苗族地區信奉的重要神祇以東道主身份幫戶主酬神;判官為戶主勾銷已呈獻的犧牲;最后,眾儺神回歸桃源洞,儺戲結束,還儺愿儀式宣告完成。
儺堂戲囊括了篇幅龐大的說唱文本,既有儺神獨唱,也有其與戶主或觀眾的交流,從內容到表現形式都體現出濃郁的娛樂性。劇情中充斥著插科打諢、逗樂搞笑,甚至帶有性暗示,除去焚香敬神環節,全程洋溢著輕松愉悅氣氛,基本沒有神圣嚴肅性可言。筆者在田野調查過程中曾就這一情況請教了湖南省吉首市社塘坡鄉龍牙村巫師石福保,他解釋道“儺戲是給神看的,這些男女風情戲神喜歡看,要討他喜歡,神才會接受還愿,保佑我們。”結合《儺戲藝術源流》中關于儺戲的論述,筆者認為儺戲的娛樂情節其現實意義在于使儀式氣氛熱烈,本質上反映了儺戲以及儺儀原始形態中存在的生殖崇拜。
(一)說唱文本中的語詞體現
據筆者研究多個現仍廣泛流傳的儺戲說唱文本,其中充斥著大量的世俗娛樂化元素,尤其是與性相關的挑逗調侃,具體例證有:
第一,《請師娘》中的體現
戲中,開山的千斤大斧失而復得,為還先前許下的找斧心愿,遣張三去請師爺赴儺堂還愿,師爺外出只有師娘在家,張三在請師娘代為還愿時有明顯的語詞挑逗。《湘西苗族調查報告》中記錄文本如下:
丑(即張三)白:師娘呀,既不就巧,師爺去了,可憐你在家中,孤眠獨坐,很是寂寞。今晚我來代理師爺的事好嗎?
旦(即師娘)白:張三哥,背你的時[1]!老娘面前莫亂說話。
……
丑白:師娘呀,你都會還愿?我就來耙你[2]。
旦白:張三哥,說話莫亂搶相因。明明是“盤你”[3]二字,偏要說“耙你”,不要亂說。
……
旦唱:張三哥來莫發狂,正月元宵龍鳳場,覺被旁人來恥笑,路途調戲我師娘。[1]
上文張三與師娘對話,通過隱喻、咒罵、說白字、勸誡等方式充分地體現出男女挑逗。
第二,《扮和尚》中的體現
湘西苗族還儺愿儀式中《扮和尚》一節指和尚為戶主家中安放五方龍神,以五龍神水洗滌盛放祭品的器皿,助戶主酬神。而《貴州滾塘寨紅苗還儺愿儀式中的儺戲表演》[2]中描述的《扮和尚》則描述了截然不同的情節。在為戶主念經消災前,和尚先描述了自己趕赴儺堂的曲折過程:借宿在別人家門口偷走看門狗——借宿別人家堂屋拿走香爐——借宿別人家火爐旁偷走小貓——借宿別人家中偷走繡花鞋——借宿別人家中睡了戶主的老婆,從順手牽羊的偷盜行為到淫人妻子的茍且下流,和尚本應六根清凈卻也流俗于兩性關系,雞鳴狗盜,身份與行為的巨大反差表現出戲中人物背離“和尚”身份的娛樂化、庸俗化。
第三,其他說白唱詞中的體現
說唱之外,兩性之間的挑逗調侃以及與性相關的詞語還散見于儺戲文本的各個劇目。據《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記錄:《扮開山》中,開山沐浴后燒香酬神,唱道“三動手來三燒香,燒到十八姐姐的乳香”;[3]《扮師娘》中,開山許找斧心愿時唱道“許你供豬一頭、胡羊一只(或二只),羊娘未曾走草[7]。”[8];《扮八郎》中,八郎與戶主的對唱道“聽說某大富有個姑娘脫衣?”[6],其后戶主問八郎望的是什么(即希望得到什么),八郎應到“我望的是嬌娥美女。”[7]等等。此外,在諸儺神蒞臨儺堂與戶主展開對話之初,幾乎都會程式化地運用說白字答非所問的方式進行插科打諢,所說白字大多為“屁股”、“屎尿”等污詞穢語。上述語詞雖非對兩性關系的直接描寫,卻也生動反映出儺戲文本的世俗娛樂化。
(二)儺神的行為體現——洗澡
儺戲中與性相關的表達,除了體現在說唱文本語詞之外,還通過儺戲人物即儺神的行為直接或間接地表達出來。例如,貴州彝族的儺戲“撮泰吉”旨在追溯祖先創造萬物、孕育人類的過程,儺戲中有直接形象化地模仿男女交媾的動作;在一些專著中被歸類為儺戲的湘西土家族“茅古斯”,意即“混身長毛的古代裸體人”,在表演中夾雜著“扭臀”、“抖擺”等挑逗性動作,其中最具有性暗示的是其所謂的生殖器舞,表演者用一根象征男性生殖器的“粗魯棍”做出“示雄”、“甩擺”、“打露水”等動作,兩性之間的挑逗調侃表露無遺。“撮泰吉”和“茅古斯”中關于性的行為表現都是源于這類儀式所蘊含的生殖崇拜,即通過一種原始的、狂野的兩性結合繁衍后代。在湘西苗族地區的儺戲中,戲神洗澡這一常見行為也同樣透露出強烈的性暗示,彰顯出儺戲的世俗娛樂化。戲神洗澡情節與“撮泰吉”中模仿男女交媾、“茅古斯”中擺弄生殖器舞蹈的性質一致,是基于儀式求子目的而產生的帶有性暗示的行為。
在許多關于原始信仰的研究中,洗澡的原始意義與祓禊聯系起來。祓,表示驅趕逐除;禊表示修身、整潔,祓禊是一種通過沐浴凈身來消災弭禍的原始祭儀。如將儺戲中戲神洗澡的性質與祓禊對應理解,無疑是相互呼應的,祓禊旨在消災解難、祈福納吉,而戲神洗澡則是為了沐浴焚香、請神驅邪賜福,二者的指向一致。而另一些研究則將祓禊的深意指向生殖崇拜,通過沐浴與性的狂歡實現生殖繁衍的需求。聯系儺戲中的儺神洗澡情節,盡管服務于沐浴焚香、酬神還愿的戲劇情節,但儺堂上戲神對洗澡行為的夸張表演,仍透露出濃烈的、難以名狀的性暗示,而這也正是基于儺文化中生殖崇拜與還儺愿儀式求子目的表演行為。
在《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記載的《扮先鋒》中,女戲神先鋒到達儺堂,結束與戶主的寒暄后即開始洗澡“一燒開東方青湖海……下身洗得白如霜。”;[8]《扮開山》中,開山也同樣洗澡“五湖四海打開了……角兒洗得亮堂堂。”[11];《孟姜女戲書》中,孟姜女為了覓得佳偶也在家中后院洗澡“奴家下塘來洗澡……二洗下身放豪光。”[10]上述戲神的洗澡行為,雖然在儺戲的劇情邏輯中擔負著承上啟下作用,但不難看出,這是通過世俗娛樂化的戲劇表演表達生殖崇拜、求子目的。
(三)姜女戲表達的愛情追求
孟姜女的愛情故事與《梁祝》《牛郎織女》《白蛇傳》并稱我國古代四大愛情傳奇,是一部超越地域和民族界限的民間文學作品,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將其原型追溯到《左傳》中“杞梁之妻”[11]的故事。在湘西苗族地區的還儺愿儀式中,姜女戲是儺戲的重要組成部分,俗語道“姜女不到愿不了,姜女一到愿勾銷”,表明孟姜女在儺文化語境中不僅是歷史人物而是儺戲神靈,其角色功能是為戶主還愿,并且具有非常重要的儀式地位。就劇情而言,姜女戲基本上保持了歷史故事中姜女尋夫的主要梗概,《孟姜女戲書》[12]中姜女戲的主要線索如下:
范啟良自述身世——家人送行前往修筑長城——徭役艱苦迫使逃亡——孟姜女自述家世表達招婿心愿——孟姜女游園洗澡被窺——孟姜女力勸范啟良為婿——二人成婚——公差捉拿,夫婦分離——孟姜女為夫送衣哭毀長城——夫妻成仙名垂千古。
由上可見,在儺戲劇情的整體框架下,姜女戲情節自成一體,與其他儺戲劇情關聯不大,那么這一劇目何以會成為儺戲的重要組成部分?姜女的戲神身份從何而來?《巫儺之祭》從還儺愿儀式的求子目的與姜女戲中孟姜女裸身洗浴、追求愛情等情節上給予了解釋,認為姜女戲在謳歌愛情的情節下蘊含著強烈的生殖崇拜和對性的追求,儀式中上演姜女戲是戶主為了感謝作為儺神的孟姜女賜子添丁,并祈求孟姜女保佑人丁興旺、子孫平安。基于此,則不難理解姜女戲唱詞文本中關于兩性之間的直觀表述:
《孟姜女戲書》唱詞:“奴家今年十八歲,花心擾亂要招郎”[13]、“獸物也有成雙對,奴家一人守空房”[14]等語句表現出孟姜女與家人表達招婿心愿時的急切強烈;“渾身四體你看見,歸家傳言笑孟姜,不如將身嫁與你,免得四海把名揚”[15]、“二人成親歸家去,父母打罵我承當”[16]則表現出孟姜女招婿時的不依不饒。儺戲《姜女下池》中,孟姜女唱詞更是將其求偶愿望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不焚香求富貴,二不焚香保爹娘,
只為奴家終身事,終身招個好兒郎。
奴家起身拜東方,東方神圣聽言章,
八十老翁遇著奴,拐棍為媒結為雙,
有人笑我丈夫老,太公八十遇文王。
奴家起身拜南方,南方神圣聽端詳,
三歲孩兒遇著奴,羅裙摟抱結成雙,
有人笑我丈夫小,甘羅十二為丞相。
奴家起身拜西方,西方神圣聽端詳,
瞎子跛子遇著奴,也要與他結為雙,
有人笑我丈夫丑,前世燒了斷頭香。
奴家起身拜北方,北方神圣聽端詳,
白面書生與著奴,正好與他結為雙。
曾記當年盟誓愿,要到藕池招夫郎,
瞞著爹娘來洗澡,恰緣遇著范啟良。
一身四體你觀見,這樣羞恥如何當?
放下架來把話講,范郎哥哥聽端詳,
奴家終身許配你,請郎下樹結成雙。
……
你若今日不成雙,定要把你送秦王。
一送送到宮殿上,那時莫怪我孟姜。
我勸郎君接衣去,好好與奴結成雙。
……
不管你胡子有多長,胡子上面有蜂糖,
半夜三更打個碰,好絲裹衣蓋酒缸。
……
東邊紅日作媒主,西邊明月為媒娘。
奴把荷葉作杯盞,樹纏藤來我纏郎。
為了招婿,孟姜女對范啟良威逼利誘,甚至以“半夜三更打個碰,好絲裹衣蓋酒缸”這類對性事的粗鄙隱喻進行勸慰。以《姜女下池》為代表的姜女戲多在還儺愿儀式進行求子許愿時才搬演,戲中孟姜女對于愛情和性的渴求體現出強烈的生殖沖動,實質上反映了儀式的求子目的,通過娛樂化甚至庸俗化的儺戲表演向儺神表達求子心愿,取悅神靈,祈求保佑。
上述從說唱文本、儺神行為、姜女戲中所提煉的關于兩性情愛的言行內容,是儺戲世俗娛樂化的重要例證,生動體現了儺戲從朝堂走向民間,從單一走向多元的生存形態。作為還儺愿儀式主體,于藝術形式之外,充溢著男歡女愛和粗獷風情的儺戲,直指儀式功能及原始信仰。可以認為,儺文化中的生殖崇拜、還儺愿儀式的求子目的為性文化元素提供了合理的存在空間,使得在我國傳統文化中被視為禁忌的性,在儺戲中成為必要的表演內容,并形成了一套適合于儀式的表演藝術,在儺文化失去官方土壤徹底根植民間后,最終引導儺戲偏離儺儀初始的神圣嚴肅本質走向世俗娛樂化。
注釋:
[1]背時,湘西方言,意為倒霉、不走運。
[2]耙,原始農業中的翻地工具,用于疏松土壤。此處帶有男女淫穢之意。
[3]盤,意即盤歌,指以問答方式進行的對歌,多用于苗族青年男女之間表達情意。
[1]石啟貴.湘西苗族調查報告[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397-398.
[2]陳婷婷.貴州滾塘寨紅苗還儺愿儀式中的儺戲表演[J].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11(3).
[3]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17.
[4]走草,湘西方言,意為動物進入發情期.
[5]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27.
[6]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50.
[7]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51.
[8]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01-202.
[9]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16.
[10]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316-317.
[11]《左傳》載:齊莊公四年,齊襲莒,杞梁戰死,其妻迎喪于郊,哭甚哀,遇者揮涕,城為之崩.
[12]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309-330.
[13]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311.
[14]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312.
[15]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320.
[16]石啟貴.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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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力(1987-),男,苗族,湖南吉首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碩士,研究方向:民間文學、民俗學、非物質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