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春節直接來源于農耕文明,出現后一直與之緊密關聯。因為,在農耕時代,人們的生活跟生產同步進行,生產又跟大自然的節律保持一致。大自然春夏秋冬周而復始,人類則進行著春播、夏耕、秋收和冬藏。每每冬天過去和春天來臨,春節正是大自然一個輪回向下一個輪回過渡的重要節點。人們也進入除舊迎新的重要時刻,即新一輪生產和生活的開始。在這個節點,自然對新生活充滿渴望與向往。
在農耕時代,人們的理想往往非常實際。如果今年遇到災害,一年的生活希望就破滅了,甚至導致逃荒,背井離鄉。所以人們對新的一年充滿切實的期待,希望風調雨順,收成好,過上富足的好日子。因此,人們過年有兩個重要的祈望:一是驅邪,一是迎祥。
在中國所有節日里,春節是最具理想性的。人們在過年時,盡量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把理想現實化,同時把現實理想化。可以說,年是一種生活的放大。對生活的美好期望是它的一個內核。由于這種熱望與盛情,年的習俗也比任何節日都要來得復雜,時間也更長。從習俗上計算,由臘八一直到轉年的正月十五,總共將近四十多天的時間。春節成為中國人一年中最長的節日。
在農耕生活中,過年前后是農閑階段。人們從田間回到家中,家是中心,人們自然希望家人平安、健康、團圓。團圓就成為年的人間主題,理想中的理想。因此,過年時離家在外的人都要趕回家中,與家人一起團圓一起歡樂,親和地凝聚在一起。
年又是中國人的一種凝聚力。
上述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都跟農耕文明時人們的生活不可分離。到了當今的時代,尤其是城市文明離農耕文明越來越遠,工作內容與大自然關系不密切了,生活方式也就與傳統漸行漸遠,而且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這種變化更大。表現在春節這個節日上,就是年味愈來愈淡。之前我們說“淡”,是直到年前十幾天才感受到年意,可是現在更淡了,離過年只有四五天還沒感受到年味。年變短了,萎縮了。好像傳統的年正在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抽離出去,這種感受尤其在城市越來越普遍。
可是農村與城市,農村并沒有離開農耕,因而年的傳統依然故我,無論在年的生活文化還是年的情懷方面。但隨著城鎮化的加速,還有互聯網猛烈沖擊,今天的城市會不會成為明天的農村?
然而,如果我們不只從年俗、從年味的體驗上來觀察,年味雖然淡了,但年的“根性”仍然存在于我們的心靈深處。我們對傳統的失落感,不正是對年的一種留戀,或者一種一時無奈的企望嗎?我們中國人在農耕時代至少生活了七八千年,這種年的記憶已經融化在我們的血液中。
因此,即便在城市,過年時我們仍然最在乎三十晚上一定要全家團聚,有強烈的合家團圓的心理訴求。即使回不了家,在異鄉電話問候家中父老時,跟平時表現出來的感情也不一樣。還有,年年春運不正是潛在心中年的文化的驚天動地的爆發嗎?其實中國人還是最在乎“年”的。它依然是我們生活情感一年一度自然呈現的高潮。這棵傳統文化的大樹,只是葉疏,卻依然根深。
社會在飛速前進,年的形式會淡下去嗎?將來我們會只靠文化記憶過年嗎?對此,我們首先要認識到,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一個非常大的不同,西方的工業化和城市化是早就開始的,社會轉型是線性、漸變的。我們的轉型速度太快、太突然,來不及靜下來思考可能會丟掉什么,哪些不該丟掉,哪些應該保護。從這個意義上看,是轉型期文化傳承出現的問題。
為此,人們有文化情懷,卻缺少文化載體。在一些傳統年俗方式被放棄后,急需新的年文化填補。這正是上世紀80年代春晚異常受全民關注的深層緣故。到了90年代,短信拜年特別流行,初一早上打開手機經常能同時收到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短信。通過短信,過年的感情被聯絡起來。短信拜年被廣泛應用,正表明人們“年心理”的需求,也是人們對新的傳播工具一種創造性的借用。現在人們過年有了更高級的形式,比如微信可以發音頻、圖片還有視頻,這會不會演變成過年的一個“新習俗”?
雖然這不再是傳統的過年方式,但這種新方式的盛行不正意味著對年的盛情依然未減嗎?年對中國人來說,已深深內化于心,進入血液,它非但不會消失,還一定會不斷找到新形式美好地存在我們的生活中。▲
(作者是作家,本文由倪洪章采訪整理)
環球時報2017-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