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志敏 刁 飛
諸多國家的著作權法均規定了時事新聞報道合理使用制度以促進新聞信息的傳播,保障公眾知情權。在新媒體時代,新聞信息傳播渠道和傳播方式的多樣化,使得新聞作品的保護和限制面臨著新的挑戰。如何認定新媒體環境下時事新聞報道的合理使用,已成為版權司法保護面臨的議題之一。
所謂的新媒體,是指建立在計算機和網絡技術的基礎上,包括媒體硬件和媒體軟件在內,以數字化和互動性為標準,向廣大民眾提供豐富的個性化、多樣化信息的媒體。微博、微信、拍客、直播平臺等新媒體傳播平臺的興起,使得新聞信息的制作形式和傳播途徑更為多樣化。一般來說,新媒體環境下新聞信息的傳播具有以下特性。
社會公眾主動參與到新聞的制作或傳播。 新媒體之前,廣播、電視、報紙、雜志是新聞信息的主導者,決定著信息傳播的內容、渠道和方式,公眾只能被動接受新聞信息的內容。在新媒體環境下,社會公眾也參與到新聞傳播中。公眾不僅可以用手機等便攜式攝影設備記錄身邊的事情,而且還能通過編輯軟件等手段合成制作新聞內容,使新聞傳播主體趨于平民化和大眾化。這樣的雙向互動使新聞更接地氣,讓新聞與大眾的距離縮短。
新聞傳播內容更為多樣。 在新媒體環境下,新聞報道內容呈現出隨意性和多樣性的特征。傳統媒體新聞內容的制作通常有一定的計劃、需要一定的程序,報道的多為國家或地方的重大政治事件或公共事件。在新媒體環境下,社會公眾直接決定新聞制作的內容。一些不能納入官方媒體視野的但有價值的小事件往往能得到廣泛的傳播,這點可以彌補傳統媒體的不足。
新聞傳播的形式更加豐富。傳統的新聞信息是以文字為主,配上幾幅平面的插圖,過于單調和重復。新媒體強調影音文字信息的整合,無論是動態、靜態信息,還是文字、圖像、聲音信息,都能夠在計算機網絡環境中得到還原體現,并且廣泛傳播,受眾在一個媒體上就能得到視覺、聽覺等全方位的體驗。
新媒體的上述特征,給我國著作權法所規定的新聞轉載合理使用制度帶來了新的挑戰。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的規定,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主張新聞轉載合理使用必須滿足以下條件:①再現或引用作品的目的是為了報道時事新聞,而不包括其他情形;②再現或引用的作品必須是已經發表的,也就是著作權人自行或者許可他人公之于眾的作品,而未經發表的作品不屬于合理使用的范圍;③再現或引用他人作品應當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作品出處,并且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照《著作權法》享有的其他權利;④再現或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是為報道時事新聞而不可避免地引用。
然而,在新媒體環境下,我國《著作權法》的上述規定將面臨以下挑戰。
我國《著作權法》所規定的新聞轉載合理使用的主體是“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根據我國新聞出版的法律法規,“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都必須是經過嚴格的程序依法設立,個人并不屬于新聞報道的法定主體。雖然我國2001年修訂的《著作權法》關于該條款的規定與1991年制定的《著作權法》[1]相比增加了“等媒體”三個字,為互聯網等新媒體的適用留下一定的空間,但能否適用于新媒體中網絡用戶為報告時事新聞目的而再現或者引用他人作品存在一定的疑問。
一般來說,《著作權法》中的“時事新聞”是指與國計民生、社會建設、人民生活密切相關的領域里發生的重要新聞。然而,在新媒體環境下網絡用戶所傳播新聞信息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用戶基于個人的興趣愛好而制作的信息,這些信息能否可以稱之為“時事新聞”是存在爭議的。例如,在德國法院曾判決新出版的一套藝術系列的叢書的事件并不屬于著作權法所規定的時事新聞的范疇。[2]自媒體時代新聞內容的多樣化、專業化、小眾化,給我們司法實踐認定相關的作品是否屬于“時事新聞報道”提出了新的挑戰。
在理論界,有學者認為時事新聞是用于媒體報道的、最新的、單純的事實消息,盡管其表達方式可以是文字、圖片、音像等,但還是應該采用限制性解釋,即文字消息。時事新聞報道中不得援引他人的攝影作品。[3]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有的地方法院卻認為攝影作品屬于可以引用的對象。例如,在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上海弓禾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訴何作歡侵犯攝影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4]法院認為附加5幅婚紗照片能讓公眾更加直觀地認識“范冰冰黃少祺最新婚紗寫真唯美動人”這一新聞報道,增強新聞的真實性和宣傳效果,進而認定照片是該新聞報道不可缺少的部分,判定被告轉載該時事新聞及其中的照片沒有侵犯原告合法權利。
《著作權法》規定時事新聞報道合理使用的目的在于促進新聞信息的傳播、保障公眾對時事新聞的知情權。適應新媒體發展的要求,根據新媒體環境下時事新聞的內涵和傳播機制的特征,重新界定新媒體環境下新聞報道合理使用制度已成為我國推動新媒體產業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然而,由于我國《著作權法》在合理使用制度立法上采用的是封閉列舉模式,所以要解決新媒體環境下新聞報道合理使用問題,必須根據國際條約所確定的基本原則和我國《著作權法》合理使用制度的立法宗旨加以界定。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伯爾尼公約》關于合理使用的原則性規定為各國應對新技術的發展、處理特殊情形下的合理使用提供了指引。根據《伯爾尼公約》第九條第二款的規定,成員國有權在特殊的情形下就作品的保護作出相應的限制,只要這些限制不得影響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也就是說,對于我國《著作權法》沒有規定的合理使用情形,在司法實踐中可以根據《伯爾尼公約》規定的上述原則加以判斷。實際上,我國正在修訂的《著作權法》已吸收了《伯爾尼公約》的上述版權保護限制例外原則,在《著作權法(修訂送審稿)》第四十三條中作出相應的規定。
據此,筆者認為面對新媒體的對合理使用制度的挑戰,我國可從以下三個方面拓展現行《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的適用條件。
《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并沒有規定合理使用的主體,只是限定合理使用的目的“為報道時事新聞”,合理使用的作品最終發表在“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中”。只要我們認為“等媒體”包含直播平臺、微信、微博等新媒體,那么包括網絡用戶在內的任何人為報道時事新聞而制作相應的新聞作品,均可主張適用該項合理使用。在新媒體環境下新聞制作的主體應當是開放性的,任何用戶只要有意愿、有能力制作新聞信息,以滿足公眾獲取信息的需要,都應當認為是新聞制作的主體。新媒體的興起使得網絡用戶甚至在傳播信息方面早于官方媒體。黨的十八大以來,微博等新媒體發布的國家領導人活動的動態報道,塑造和傳播了領導人親民愛民形象;而官媒更偏重完整傳達考察活動相關政策。[5]新媒體與傳統媒體的結合,大大豐富了新聞的內容、傳播速度和效果,是互聯網時代時事新聞報道發展的重要形式。因此,我們應當將新聞報道合理使用的主體認定為是包括新媒體環境下的網絡用戶的。
盡管學界習慣上將《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所規定的合理使用稱之為“新聞報道合理使用”,但這并不意味著根據該條“為報道時事新聞”而制作的作品,一定是《著作權法》第五條所規定的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單純實時消息的“時事新聞”。筆者認為,“為報道時事新聞”而制作的作品,應當包括以報道時事新聞為目的而制作的其他非單純事實消息的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因為如果認為《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所指的作品與《著作權法》第五條所規定的“時事新聞”一致,則意味前者所適用的也是單純的事實消息,不能取得《著作權法》保護,因此也就不存在侵權與否與合理使用的認定問題。
一個作品是否屬于“為報道時事新聞”的目的,應主要考察其所報道事實的客觀性和時效性。如果一個作品不具有這兩種特性,就不屬于“為報道時事新聞”的目的而制作的作品。例如,在“陳瑛與廣州市交互式信息網絡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被告對圖片的使用長達3年多的時間,已不具備新聞事件的時效性,故此駁回被告合理使用的抗辯請求。[6]
考慮到新媒體環境下網絡用戶采用多種形式報道時事新聞這一特點,筆者建議“不可避免再現或者引用”他人作品的范圍也應當做適當的拓展。在新媒體環境下的報道時事新聞的作品形式應當包括圖片、音像等形式。如果限定報道時事新聞的作品僅僅是單純的文字作品,將使得合理使用制度在新媒體環境下的適用受到大幅限制,不僅不符合當前新聞傳播的發展趨勢,而且也有違著作權法合理使用制度設立的初衷。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編寫的《伯爾尼公約指南》對此就指出:“新時事新聞報道的主要目的是讓公眾有一種參與其中的感覺”。由此可見,如果僅僅只能引用文字信息,顯然是難以讓公眾參與其中的,應當允許將圖片甚至多媒體資料都納入再現或者引用的范疇。
在如何認定哪些引用屬于“不可避免”的引用時,筆者建議應考慮被告是否存在惡意、有沒有新聞采訪權、是否存在牟利行為等因素進行綜合判斷。具體到司法實踐中,可以采用“不得不”同義替代之,即改成條件語句,即“如果不引用,就不能報道時事新聞”。例如,在“韓佩霖訴《揚子晚報》等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中,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如果《揚子晚報》不再現韓佩霖拍攝的“洪澤最牛司機”照片,就不能讓社會公眾直觀地感知《最牛公交司機開車時腿上躺熟睡兒子——淮安“最牛公交司機”被停工檢查,昨通過本報向乘客道歉》這一時事新聞內容。因此《揚子晚報》使用照片是為了報道時事新聞所必需的,符合“不可避免地再現”的情形。[7]
就域外經驗而言,一些國家在立法中通過對“使用目的”的限定來界定何為“不可避免地再現或者引用”。例如《日本著作權法》第41條規定:“通過攝影、電影、播放或者其他方法報道時事事件時,構成該事件的作品,或者在該事件中看到或者聽到的作品,在報道目的的正當范圍內,可以進行復制并在報道該事件時進行使用。”而《伯爾尼公約指南》對不可避免地再現或者引用的情形也有所列舉,即作品必須是在事件發生過程中看到或者聽到的,不準許事后將音樂補充到電影或者廣播電視節目中。例如在進行國事訪問或者體育比賽時,演奏軍樂或者其他樂曲,這個時候話筒必然會錄到這些樂曲,即使是僅錄制部分儀式或者賽事,如果要求事先獲得作曲者的同意,顯然是不可能的。[8]
當前新媒體技術的發展極大地促進了新聞的制作和傳播,提升社會公眾的新聞知情權和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能力。但是,與此同時,新媒體發展也給傳統的新聞報道合理使用制度帶來沖擊。我國《著作權法》規定新聞報道合理使用制度的初衷是為了發展新聞事業的需要而制定的。[9]因此,適應新媒體技術的發展和新媒體環境下新聞傳播的新趨勢,重新界定新媒體環境下新聞報道合理使用制度的內涵和外延,已成為我國促進新媒體產業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之一。
注釋:
[1]1991年《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第三款:為報道時事新聞,在報紙、期刊、廣播、電視節目或者新聞紀錄影片中引用已經發表的作品。
[2][德]M · 雷炳德.著作權法[M].張恩民,譯,法律出版社,2005:338
[3]曹新明.論《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五條第二項之修改[J].法商研究,2012(7):15
[4]詳見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武知初字第349號民事判決書
[5]《草根微博追星式直播習近平考察,戲稱能否超車》,htpp://www.news.sina.com.cn/c/2012-12-15/025925816506.shtml
[6][9]參見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穗中法知民終字第1089號
[7]詳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2)蘇知民終字第0243號民事判決書,該案也具體體現了“三步檢驗法”作為司法判案的依據,法官認定揚子晚報使用“洪澤最牛司機”照片與韓佩霖對該照片的正常利用不相沖突,未損害韓佩霖的合法權益,也沒有超出報道時事新聞的必要限度,符合《著作權法》規定的對作品合理使用的實質要件
[8]吳偉光.著作權法研究:國際條約、中國立法與司法實踐[M].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