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 笑
特定情境下無過當防衛的司法認定
——兼評田仁信故意殺人案
文◎韓 笑*
《刑法》第20條第3款是立法確認無過當防衛權適用的一般規范性準則,由于現實情況的復雜性使得司法認定往往超出傳統的立法標準,特殊情境下對無過當防衛行為的裁判時常陷入兩難:即使符合法律適用的經驗邏輯也不被公眾在情感上接受。在法理與情理的沖突下,嚴格遵循證據裁判規則與司法的理性邏輯,能動地從當事人角度判斷防衛時的危險程度是貫徹正當防衛權立法本意、鼓勵私人在危險緊急時自衛自救的應有態度。
無過當防衛 司法認定 法理與情理
[基本案情]2006年2月份開始,被告人田仁信與妻子羅某在浙江省瑞安市塘下鎮金太陽汽車裝修服務部上班,并被安排在塘下鎮天穎西路后的員工宿舍三樓,與同事張某(被害人)同居一室。同年3月18日凌晨,被告人田仁信從外面回到宿舍見房間未開燈,房門緊閉,便爬窗進入,發現張某對羅某進行性侵犯,遂與其發生扭打,后持菜刀砍擊張某頭部、頸部、上肢等部位20余刀致其當場死亡。經鑒定,張某因遭銳器多次砍擊,致使右頸總動脈、頸內靜脈斷裂,由此引起大出血而死亡。2014年2月20日,田仁信主動到公安機關投案,并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2014年9月25日,溫州中院依法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田仁信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溫州商報》刊登一則《目睹妻子遭人強暴丈夫砍死施暴者被判無期》的新聞報道[1]掀起一場輿論大波,引發學界熱議和社會的廣泛關注。針對該案判罰輕重的民意調查顯示,高達86%的網友認為“判罰過重,丈夫保護被強奸妻子屬于正當防衛”,單從情感上表示理解丈夫行為的占12.2%,僅有1.2%的民眾支持法院判決認為罪行當罰。[2]該案判決之所以激起民眾的強烈不滿,網友為其高呼喊冤[3],緣于人們設想自己遇到類似情況緊急的突發狀況時,對能否依靠自身力量盡快脫離危險進行防衛產生懷疑,認為有罪判罰會讓公民怯于正當行使自衛權,變相限制甚至剝奪了公民充足的自我防衛資格。公民對防衛行為的正當性擔憂和對司法裁判經驗邏輯的不理解,揭露出復雜事實與法律文本之間循回往溯的認定過程,往往是不一致且難相符合的。根據規范法勾畫的防衛行為認定摹本,在一般情境下討論正當防衛與無過當防衛行為的法律適用,似乎依照傳統的防衛節點、行為先后、手段輕重、損害結果與行為間的因果關系等認定標準,就可以盡善盡美地解決所有現實問題。然而,現實情景的復雜性決定了案件事實并非總是能夠恰如其分地套入規范法的“標準”之中,往往出現一般情境外的特殊狀況,需要法官在證據裁判規則的約束下根據現實證據材料謹慎判斷。解決特殊情境下無過當防衛行為的司法裁判難題需要從刑法理論與司法價值觀念上考量。
正當防衛是刑法賦予公民對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予以制止,避免造成嚴重后果而作出一定防衛行為的正當權利。[4]一般而言,防衛行為的正當性與防衛承擔的適當性根據案發當時的具體情況和證據材料能夠比較清晰地判斷,但特殊情境下存在防衛主體、防衛場景、防衛時間以及主觀認識與意圖方面的特殊性。結合田仁信故意殺人一案,可以從以下情境假設中探討無過當防衛行為的司法認定問題。
在第三人防衛的語境下,由于防衛行為的實施者是不法侵害之外的第三人,可能無法準確判斷起因事件的緊急性和危險性,甚至無法析分“不法侵害”外觀的真實性與客觀性,難免出現第三人因錯誤認識防衛必要而錯誤防衛的情況。
本案中,田仁信與妻子羅某及被害人張某三人同住在員工宿舍,關系密切。根據被告人供述和羅某證實案發當時的情形,或許存在被害人欲以強奸羅某的事實可能,但無法排除以下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羅某與張某二人具有不正當關系,案發當晚趁著田某外出之隙通奸,為避免田某撞破后羅某顏面盡失或遭受田某打罵,便制造張某強迫羅某與其發生性關系的畫面;另一種可能是:羅某與張某確實存有不正當關系,但是在張某威逼利誘下無奈為之的。羅某與田某不甘忍受或心存報復,便共同導演一出強奸戲碼。雖然從外觀上看羅某遭受了不法侵害,但實質卻是給田某報復張某提供了合法外衣,借正當防衛規避刑事責任與刑罰懲罰。引起防衛行為的危險起因關系到防衛的必要性與合理程度,如何界定防衛起因的危險程度和由誰判斷危險狀況對于認定無過當防衛尤為重要。
1.對作為防衛起因犯罪侵害的理解。刑法條文雖將行兇與殺人、搶劫等暴力犯罪一道列入無過當防衛的適用范圍,卻缺少對該表述的權威解釋,事實上要求立法機關作出合理解釋的呼聲[5]自上一世紀起就存在,但解釋部門至今未予理睬。而在對“殺人、搶劫、強奸、綁架”表述的理解上,存在專指特定行為還是具體罪名的爭論,通說認為應作廣義理解,既可專指四種具體罪名的犯罪,又可認定為四種形式的犯罪手段,是一種罪名與手段相結合的立法表述。[6]但也有學者主張應將引起無過當防衛的犯罪侵害與防衛行為看作兩個不同的裁判對象,不必事先確認不法侵害構成特定犯罪。[7]事實上,只要防衛起因屬于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符合暴力犯罪的危險性和危害程度,即可認為存在防衛的事實前提,是一種概括性的表述。
2.關于緊急情況下危險狀況的判斷主體問題。存在“客觀說”與“主觀說”兩種理論,前者以法庭事后認定為標準;后者則采信防衛人的即時判斷和合理相信。[8]“主觀說”賦予防衛人合理判斷的自由空間大,傾向于鼓勵私人的防衛自助行為,但容易對“不法侵害人”造成不必要的損害;相對而言,“客觀說”的判斷主體中立,依據客觀,結論自然更為準確,但要求防衛者在緊急情況下立即作出如司法工作者同樣精準的專業反應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從刑法典及通行的刑法理論來看,我國采取由法庭事后依據事實和證據予以確定的客觀判斷標準,同時設有無過當防衛的免責條款。
上述兩點同一般情境下認定防衛所要考慮的問題或無不同,但第三人防衛要求司法認定更具客觀性,應當嚴格按照證據裁判規則要求的確實充分程度進行司法裁判。
通常情況下,不法侵害的現實危險性與緊迫性在相對公開的外部環境中,會因施害行為的實施完畢而逐漸減弱或消亡,施害人在結束侵害后的短時間內繼續進行第二個不法侵害的可能性相對較小。但在絕大多數暴力犯罪案件中,施害行為往往在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物理空間中完成,被侵害人的人身安全在封閉場所內的危險狀態是持續且極不穩定的,難以估測也無法排除施害人進行下一步犯罪侵害的可能。也就是說,法秩序被隔絕在施害人依靠現實或潛在暴力威脅構成的秩序規則外。[9]在這一特殊情境下,需要從期待可能性理論的層面上探討無正當防衛適用的時間界限問題。
期待可能性是指在實施行為當時的情況下,能期待行為人作出合法行為的可能性。[10]該理論認為,法律不期待防衛人在人身安全極為不確定的狀態下,依然可以綜合判斷周遭環境的危險指數繼而選擇是否采取防衛行為。尤其當不法侵害發生在與外界相對隔離的封閉場所內,無論是被侵害人的精神狀況還是人身安全,都處在十分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隨時有可能遭受施害人的二次侵害。在這種施害人憑借暴力建立起的可以對其生殺予奪的秩序空間內,無法以一般常理和邏輯要求被侵害人采取手段合理、力量等同且程度恰當的手段脫離危險或制止施害人。因此在司法裁判過程中,應當本著有利于被侵害人的角度進行“場景化”分析,基于證據和事實努力還原被侵害人在緊急危險時對當下危險系數的天然反應和直觀判斷,而不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以一般理性人的邏輯思維認定。
各國刑法之所以普遍承認正當防衛的合法性,得益于私人在不法侵害的緊迫威脅下進行自救的一般理論,也是西方自然法學派認為私人在法律無法干預以保障其生命時所享有的殺死侵犯者的自由。[11]法律在肯定私人自救的同時,也在擔憂權利被濫用的危險,畢竟刑罰權是國家懲罰犯罪的專有權力,個人獨立對抗犯罪的防衛權應當受制于國家刑罰權。因此,一旦發現防衛人基于肆意泄憤或事后報復等不良動機,造成一定危害后果的,應按照一般犯罪論處,追究其刑事責任。甄別行為人是基于防衛主觀目的,還是惡意的加害報復,需要對侵害行為“正在進行”狀態及其危險系數與緊迫程度綜合判斷。本案中,被告人田仁信供述:“……因為自己打不過張某,就拿了一把菜刀朝張某亂砍,將他砍倒在地”,證人羅某證實田仁信見張某強迫其與之發生性關系,便與張某扭打、持酒瓶砸頭、持菜刀砍脖致其倒地。證人劉某聽到樓上田仁信說“太欺負人了”的話,后聽到張某呼喊救命,證人朱某還隱約聽見張某求饒。綜合全案證據,無法排除對被告人田仁信出于泄憤目的而為的事后加害行為的合理懷疑。
關于是否賦予公民享有不受防衛強度限制的 “無過當防衛權”的問題,在1997年《刑法》修訂之初就已爭論不休,令立法機關陷入兩難的境地:一方面試圖鼓勵公民積極利用正當防衛與違法犯罪行為進行斗爭,另一方面又唯恐導致公民濫用防衛權,造成社會的混亂。雖然立法機關權衡后增設有關“無過當防衛權”的規定,但實際卻是將困窘轉嫁,換作由司法機關承擔認定無過當防衛權適用的兩難。通過社會公眾對溫州中院關于田仁信故意殺人案裁判結論的不理解與情感上的不接受,得出以下兩點反思。
規范法層面限制的各項適用條件看似能夠應對各種現實問題,但司法裁判絕不是簡單依照“大前提—小前提”三段論推理模式的量販式“輸入—輸出”活動,刑事立法面對復雜現實難免會遇到解釋論的困窘,復雜現實需要裁判者發揮主觀能動性并綜合各項因素考量。尤其當出現特殊情形,如第三人防衛時對暴力行為嚴重危及人身安全危險性的把握、在與外界相對隔離的封閉空間內期待被侵害人不過當防衛的可能,以及對防衛人是出于防衛意圖還是意欲報復主觀目的上的辨別都離不開司法的能動裁判。這就需要裁判者從立法目的的角度出發,從當事人角度考慮,在兩者最佳交匯點去尋求合理的法律解釋,在客觀證據事實的約束下圍繞“人的利益”進行司法裁判。[12]
雖然,裁判者在適用正當防衛與無過當防衛權法律準則時,基本都在證據裁判規則的約束下審慎為之,但會出現即便裁判結論符合司法準則和法理要求,也難被公眾理解和接受。
客觀地說,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嚴格遵守證據裁判規則,符合法律的邏輯與經驗。公眾認為以故意殺人罪判處砍死奸妻者的田某無期徒刑,刑罰過重,是出于倫理人性的考慮。田仁信故意殺人案所引發的法理與情理上的沖突[13]有以下三點需要反思:一是新聞媒體應當保證案件報道的客觀,確保向社會輸送信息的真實性,絕不允許為了搏人眼球而過分渲染、虛構情節等不符合職業操守的傳播行為。監管部門應當實時監督,及時糾正傳媒機構及新聞工作者欠缺合理性的播報。需要補充的是,加強對案件報道的監督并不意味著限制討論,扼殺公民的言論自由,畢竟民主自由與真實正義并不矛盾,尤其是司法的權威應當得到尊重;二是社會公眾應當普遍認同的是,正當防衛是法律賦予公民在緊急危險中制止加害行為的合法權利,并非給予私人剝奪他人生命的正當依據。原始社會對同態復仇的肯定固然能夠滿足民眾的報復情感與復仇心理,但這種做法極其野蠻又不符合現代法治社會的民主要求。公民應當尊重裁判者根據憲法和法律以證據裁判為規則形成的自由心證,不可盲目偏聽偏信,應有自己獨立的判斷;三是站在裁判者的角度,當裁判結果與民眾情感發生碰撞導致司法公信與接受程度不高,應當及時向公眾解釋并反思適用規則的合理性,始終遵循案件裁判的司法準則與經驗邏輯。同時,應注重裁判文書的說理,充分闡述裁判結論形成的論證過程與認定依據,依此減輕或打消公眾疑慮,提升司法的公信力。面對報紙刊登的案件報道所引發的社會輿論,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專門出具《關于被告人田仁信故意殺人案的情況說明》來回應公眾的質疑,對案件事實與量刑中被害人行為是否屬于強奸、被告人田仁信的量刑問題進行解釋,并對裁判文書出現錯訛予以補正說明,這是值得肯定的。
在田仁信故意殺人案中,法院經審查認為,施害人張某對羅某的不法侵害停止后,田仁信為報復而持刀砍擊張某的行為,并不構成刑法意義上的正當防衛或防衛過當,故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田仁信無期徒刑。綜合全案證據,雖然被告人在案發后能主動投案自首,但其手段殘忍,且已潛逃8年,期間未作出任何民事賠償,基于刑法規范和裁判準則,該判決在定罪與量刑方面都不存在明顯的不合理因素,符合司法的經驗邏輯。雖然公眾對“丈夫砍死奸妻者”敏感字眼的關注,使得故意殺人的無期判決在倫理情感上不被世人接受,甚至裁判文書上的錯訛成為民眾對司法公正與司法權威產生“合理懷疑”的關鍵依據。但面對司法裁判中法理與情理的沖突,裁判者應當始終在規范刑法的框架下保持對案件事實的理性判斷,絕對不能破壞法律的基本原則來迎合民眾的報復情感與復仇心態。無論情境怎樣特殊,都需要裁判者本著事實和證據的客觀性,始終站在立法目的與當事人角度的交匯處考量,獨立、公正且公開地作出裁判。
注釋:
[1]戚祥浩:《目睹妻子遭人強暴 丈夫砍死施暴者被判無期》,載《溫州商報》2015年6月15日。
[2]《砍死強奸犯丈夫被判無期 九成網友認為判罰過重》,http://lady.163.com/15/0617/10/ASA9P7Q300264OFI.tml,訪問日期:2017年3月17日。
[3]陶舜:《丈夫砍死強奸妻子施暴者判無期冤不冤》,http://news.sina.com.cn/zl/zatan/2015-06-16/15233889.shtml,訪問日期:2017年3月16日。
[4]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頁。
[5]如趙秉志教授呼吁:為確保特殊防衛權的正確適用,保證執法的統一,最高司法機關應當對“行兇”一詞作出明確的司法解釋,限于使用兇器的暴力行兇,即使用兇器對被害人進行暴力襲擊,嚴重危及被害人人身安全的。
[6]王作富、阮方民:《關于新刑法中特別防衛權規定的研究》,載《中國法學》1998年第5期;趙秉志:《特殊防衛權問題研究》,載《法制與社會發展》1999年第6期。
[7]何萍:《論特殊防衛中的犯罪侵害——兼評鄧玉嬌故意傷害案》,載《法學》2009年第8期。
[8]同[7]。
[9]陳洪杰:《特定情境下事后防衛行為的可懲罰性問題探討》,載 《廣西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
[10]龍立豪:《論期待可能性理論在我國刑法中的適用》,載《湖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0年第2期。
[11][英]洛克:《政府論(下)》,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4頁。
[12]蔣惠嶺、王才亮:《強拆之痛:范木根防衛過當傷害致死案評析》,http://mt.sohu.com/20160506/n448005199.shtml,訪問日期:2017年3月26日。
[13]溫瓊:《丈夫砍死奸妻者審理的兩難》,http://www.21ccom.net/articles/china/gqmq/20150619125959_all.html,訪問日期:2017年3月19日。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刑事訴訟法學碩士研究生[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