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子楓
死刑執行制度在具體案件中的情節與適用
文◎李子楓*
死刑案件在對被告人的刑罰執行制度上可分為四種,即死刑立即執行、緩期二年執行、緩期二年執行同時限制減刑及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在“少殺”、“慎殺”的審判趨勢與“殺人償命”的民眾普遍價值觀念看似相悖的大背景下,本文通過對遼寧省錦州市一審判處死刑案件的調查研究,以個案中不同事實及情節的內在聯系和區別為視角,簡要分析審判實踐中出現的死刑執行制度在具體死刑案件中的情節與適用。
死刑 死緩 限制減刑
死刑案件在對被告人的刑罰執行制度上可分為四種,即死刑立即執行、緩期二年執行、緩期二年執行同時限制減刑及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限制減刑”和“終身監禁”分別為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及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所新增條款,因“終身監禁”只適用于貪污罪,適用范圍很窄,故本文不再討論。從立法層面到審判實踐,近年來刑罰適用整體趨于輕刑化,同樣判處死刑案件的入口也在逐年緊縮,適用罪名更加集中在故意殺人、搶劫、販毒等嚴重侵害人身權利及社會秩序的重大犯罪。
被告人楊某因盜竊行為實施完畢后,抗拒抓捕,當場使用隨身攜帶的折疊刀將前來制止的被害人扎傷致其死亡,未施救,后被抓獲。經查,被告人此前曾盜竊九起,且流竄作案,綜合被告人有劣跡、未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等情節,判決書認定其主觀惡性深、人身危險性極大、后果和罪行極其嚴重,判處被告人死刑立即執行。
被告人郭某因與妻子關系不和,遂預謀傷害其妻父母迫使妻子回家,后持刀到其父母家,將二人殺害,后燒毀房屋毀尸滅跡,綜合被告人有過失殺人前科、未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等情節,判決書認定其作案動機卑劣、手段極其殘忍、情節特別惡劣,后果和罪行極其嚴重、人身危險性極大,判處被告人死刑立即執行。
被告人安某與被害人楊某利、王某武素有積怨,在得知二人要來教訓其后,準備尖刀,受到楊某利毆打后,用尖刀先后扎傷二人,后在二人喪失反抗能力時又連續實施加害行為,直至二人死亡。綜合被告人未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等情節,判決書認定其作案手段特別殘忍,手段特別惡劣,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極大,后果和罪行極其嚴重,雖有坦白情節又自愿認罪,且被害人存在過錯,但不足以對其從輕處罰,判處被告人死刑立即執行。
被告人袁某某因被與其有不正當關系的李某某當眾嘲諷,心生不滿,遂取尖刀至李某某住處將其扎倒在地,后又將在場的兩人當場扎死,下樓逃跑時又扎死一人、扎傷兩人,共致三死二重傷,后到公安機關投案。綜合其有兩次前科、未取得被害人諒解等情節,判決書認定其濫殺無辜、手段特別殘忍、情節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極大、罪行極其嚴重,判處其死刑立即執行。
被告人陳某某多次販賣甲基苯丙胺2772.64克,數量大,且拒不認罪,判決書認定其無悔罪表現,主觀惡性深,犯罪情節惡劣,社會危害極大,應依法嚴懲,判處被告人陳某某死刑立即執行。
被告人宋某某多次販賣甲基苯丙胺2776.48克,數量大,有前科,判決書認定單純從毒品數量看已經達到死刑標準,但被告人到案后能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且能坦白司法機關尚未掌握的同種犯罪事實,且所販賣的毒品大部分未流入社會,依法可酌情從輕處罰,故判處被告人宋某某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被告人王某某與被害人楊某蘭因開荒地歸屬問題產生矛盾,案發當天發現楊某蘭在糾紛地收拾柴火,遂事先準備好帶鐵管的尖刀去與被害人理論,后刺扎被害人胸部等部位數刀,倒地后又用該刀鐵管部位擊打被害人頭部數下,后投案自首。判決書認定被告人手段殘忍,后果特別嚴重,但鑒于其具有自首情節且系土地糾紛引發,故判處被告人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被告人朱某某因自家經營的土地被法院判決歸劉家村集體所有,不服判決,遂阻撓劉家村分其家土地,手持農用鎬將劉家溝村委會主任打倒在地,后又連續擊打其頭部,致被害人死亡。判決書認定被告人犯罪手段殘忍,作案后逃離現場,未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論罪應判處死刑,鑒于本案系因農村土地問題引發,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被告人王某因長期懷疑對門鄰居給自己下毒藥、放毒氣而懷恨在心、伺機報復。后趁被害人出門之際,用事先準備好的斧子砍擊二被害人致倒地,又用尖刀連續扎直至二被害人死亡,后主動投案。判決書認定被告人有預謀實施犯罪,手段極其殘忍,未取得被害人的諒解,但鑒于被告人作案時屬限定刑事責任能力,且有自首情節,判處其死刑可不立即執行,綜合其人身危險性及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同時限制減刑。
被告人陳某某因懷疑其家人要加害自己,持械先后連續對其親屬四人實施多次加害行為,致三人死亡,一人受傷。判決書認定被告人犯罪情節極其惡劣,犯罪后果極其嚴重,論罪當處死刑立即執行,但鑒于其患有癔癥性精神病,案發時處于發作期,屬限定責任能力,綜合其犯罪事實、性質、情節及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對其判處死刑可不立即執行,同時限制減刑。
被告人陳某、陳某某因與被害人有經濟糾紛,案發時雙方發生口角,陳某遂掏出隨身攜帶的折疊刀將被害人扎傷,后被害人逃跑,陳某某追上并抱住被害人左臂,隨后陳某追上來用刀猛刺被害人胸背部等處,致其當場死亡。判決書認定本案雖因民間矛盾激化所引發,但陳某當眾持刀殺人,且在被害人已跑開的情形下,仍指使其子陳某某追攆被害人,并在攆到被害人后連續持刀刺扎被害人要害部位數刀,致被害人當場死亡,足見其殺人犯意堅決,手段特別殘忍,情節特別惡劣,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極大,罪行極其嚴重,論罪應當判處其死刑。鑒于本案系因民間矛盾引發,陳某有自首情節,認罪、悔罪,故判處其死刑可不立即執行,同時限制減刑。
該類案件在司法實踐中的所占比例呈逐年下降趨勢,適用于罪行極其嚴重、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社會危害性極大的重大犯罪。從本年度本市司法實踐中作出的一審判決可以看出,首先,能夠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案件具備前提條件,即案件中無任何法定從輕、減輕情節或酌定從寬情節,若有從寬情節則一般不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其次,能夠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案件均具有“壓死被告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即案件中的某種情節足以讓審判機關認定被告人的某種行為或多種行為已經成為法治社會的“不安定因素”,繼而“下定殺心”。如,安某故意殺人案中,被害人喪失反抗能力后的二次加害行為體現其殺人意志堅決,主觀惡性極深;又如袁某某故意殺人案中,袁某某致二人以上死亡且傷害對象擴大到無辜群眾,體現其人身危險性極大,所犯罪行極其嚴重;再如陳某某、宋某某等人販毒案中,涉案毒品數量特別巨大,被告人陳某某拒不認罪,體現其主觀惡性極深、社會危害性極大。
在辦理此類案件的庭審環節,當犯罪事實中實在找不出任何從輕處罰的情節時,辯護人往往會拿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中“對于因戀愛、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發的犯罪,應酌情從寬處罰”的規定,希望成為被告人的“救命稻草”,但司法實踐卻并不買賬。如,郭某故意殺人案,該案起因于婚姻、家庭糾紛,被告人郭某因與妻子關系不和,在妻子離家出走后,居然通過殺害其岳父、岳母的方式迫使妻子回家,后又燒毀房屋毀尸滅跡,其動機不可謂不卑劣,手段不可謂不殘忍,后果不可謂不嚴重,其行為足以達到了反倫理、反人性、反社會的罪惡層面,如果僅因為本案屬于家庭內部矛盾從而對其從寬處罰,那么將會對傳統倫理價值觀念帶來極大沖擊,不利于以家庭作為基本單位的法治社會的安定和諧,故只有判處其死刑立即執行,才能真正達到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一。
相對于立即執行案件,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案件在罪名種類、客觀事實、人身危險性及社會危害性等層面并無明顯差異,但在情節方面一般均具有法定的從輕、減輕情節或酌定的從寬情節,且該情節能夠反映出被告人的悔罪態度及悔過意志,足以增強審判機關認定被告人可能“浪子回頭”的信心,并確信可以通過長期的監禁刑方式實現教育、挽救和改造的目的。如,陳某某、宋某某等人販毒案中,被告人宋某某在販毒數量、多次、前科等事實上去陳某某基本相同,但因其到案后能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且能坦白司法機關尚未掌握的同種犯罪事實,系坦白,反映出其真誠認罪悔罪,此處與同案陳某某區別明顯,故不宜立即執行死刑。
《刑法》第67條第1款中規定,對于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中規定,對于自首的被告人,除了罪行極其嚴重、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極大,或者惡意地利用自首規避法律制裁者以外,一般均應當依法從寬處罰。由此可見,從立法層面到司法解釋再到地區審判實踐來看,自首作為法定從輕、減輕情節,已經可以成為死刑案件的“免死金牌”,即存在自首情節,則可不立即執行死刑。如,王某某故意殺人案中,被告人王某某持刀刺扎被害人致其倒地后,又使用鐵管對被害人頭部二次加害,可見其手段殘忍,人身危險性大,但因具有自首情節且系土地糾紛引發,故可判處緩期二年執行。
此類案件與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案件性質相同,行為人均可謂是“惡貫滿盈”“無惡不作”“罪大惡極”“窮兇極惡”之徒,但往往在案件事實中存在某種法定從輕或減輕處罰情節,讓主審法官“殺之不得,緩之可惜”。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增設限制減刑,使其作為一種死刑替代措施,在“少殺”“慎殺”的主流刑罰思想進程上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已經被審判實踐逐漸接受,并用于解決“死刑過重、生刑過輕”的兩難案件。
“限制減刑”在審判實踐中適用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擴張下的控制犯罪傾向,體現在王某故意殺人案及陳某某故意殺人案中。在王某故意殺人案中,行為人持械致二人死亡,手段極端兇殘,按罪理應殺之,奈何其作案時屬限定刑事責任能力,且自首,只得“退而求其次”,饒其不死,但同時限制減刑;在陳某某故意殺人案中,行為人持械連續實施多次加害行為,致三死一傷,情節極其惡劣,但其案發時屬限定責任能力,同樣只得限制減刑;二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謙益下的保障人權傾向,體現在陳某、陳某某故意殺人案中。此案中二被告人相互配合、窮追不舍,在公眾場合二次加害直至被害人死亡,嚴重危害社會治安以及人民群眾對法治環境的信賴,社會危害性極大,但本案因民間矛盾引發,且具有自首情節,被告人認罪、悔罪,重新做人的愿望和意志真誠且強烈。此時如果能給被告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未嘗不是人性化司法理念的積極體現,何況“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故在辦理可能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重大刑事案件中,“限制減刑”不僅能在“下定殺心”之前多一個選擇,“刀下留人”,又能在“惻隱之心”之后下一個臺階,“生不易、且珍惜”,既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在死刑案件中的積極體現,又彰顯出“少殺”“慎殺”刑事司法理念內在蘊含的公平正義。
*遼寧省錦州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官助理[12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