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 鋒
交通肇事案中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的審查與運用
文◎曹 鋒*
在辦理交通肇事類刑事案件中,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是刑事司法機關認定犯罪嫌疑人構成交通肇事罪的重要依據,但司法實踐中,存在著對交通事故書認定的責任與刑事責任混同、過于倚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等問題。對此,本文從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的本質及屬性入手,論述對其審查運用的方法,主張認定交通肇事罪,除了參考交通事故認定書中的責任劃分外,還應當進行嚴格的刑法上因果關系的評價,把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作為證據材料歸入評價體系,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形式審查”和“實質審查”。
2017年3月10日,犯罪嫌疑人黃某無證駕駛一輛無號牌電動三輪車行駛至D市H區某路,進入路口時與右方來車被害人鄧某駕駛的二輪摩托車發生碰撞,造成鄧某死亡的交通事故。事故發生后,黃某留在現場,隨后交警前往現場將黃某帶回審查。
本案中,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當事人黃某未取得機動車駕駛證駕駛機動車通過路口時,未讓右方道路來車先行,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當事人鄧某駕駛已達報廢標準二輪摩托車,上道路行駛時沒有佩戴安全頭盔,是造成事故的次要原因。因此,黃某負事故的主要責任,鄧某負事故的次要責任。問題是,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的事實,是否可以在刑事案件中全部直接采用?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的事實,是否收集了犯罪構成所需的全部證據?在刑事案件證據審查時,是否應當與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一致,認定為黃某負事故的主要責任,鄧某負事故的次要責任?等等,一系列問題,易成為實務中的困擾。
要解決司法實務中的上述問題,我們必須首先對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的性質做一個全面分析。
首先,從本質上說,交通事故認定書是一種行政法評價。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是交通事故發生后,交警部門通過對交通事故進行調查,詳細查明事故發生的原因,依據《道路交通安全法》和《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等行政法規,對交通違章行為與交通事故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進行的當事人雙方責任判定。實質上屬于行政法評價。
其次,從證據屬性上說,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既不屬于鑒定意見也不屬于書證,應當屬于參考性意見。在理論界,有的學者傾向于將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作為鑒定意見,實務中,在證據類別上,也往往將其歸到鑒定結論類中,但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嚴格地說不屬于鑒定意見。因為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往往是由交通管理部門的交警作出的,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在法律上并不屬于鑒定部門,出具責任書的交警也不具有法定的鑒定人資質,因此,從鑒定意見的形式上看,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與鑒定意見要求不相符,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鑒定意見。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也不屬于書證。書證形成時間為案件發生之前或之中,而認定書是在事故發生后形成的文書,時間上不一致。同時,書證一般是以其記載的內容來證明案件事實,具有高度的客觀性,但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的制作包含交警主觀上的判斷,質量高低與交警的辦案水平息息相關,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的高度主觀性與書證要求的客觀性不一致。因此,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也不應當作為書證使用。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65條第2款的規定,行政機關在行政執法和查辦案件過程中收集的證據材料,視為行政機關收集的證據材料。鑒于公安交警部門屬于行政部門,其對交通事故責任劃分屬于行政評價,可將其在定罪量刑中作為參考性意見使用。既然是參考性意見,那么就應當經過審查起訴階段、審判階段的實質審查與質證,而不是完全采納。
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的責任是一種行政法評價,那么與刑法上的評價就存在著評價主體、評價依據、評價效果等方面的不同。
首先,評價主體不同及評價目的不同。做出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的是交警部門,交警部門作為城市交通的管理者,其主要職責是維護城市交通秩序。對交通事故進行處理,是其通過責任劃分解決交通事故中民事糾紛,利用行政處罰維護交通秩序的表現。而刑事責任,認定主體為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目的是為了打擊犯罪,保障刑法法益。
其次,評價運行機制不同。追究當事人的刑事責任則不是交警部門主要職責范疇,交警部門往往不會從刑事角度出發對事故進行責任劃分,在制作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時往往也較少考慮刑事因素。而在刑事案件處理過程中,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首先從危害結果出發,探求造成危害結果的原因,從行為人在事件中作用力的大小來確定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進而確定其刑事責任大小。如,在交通事故發生后,交警部門會從事故本身入手,勘察現場,現場調查,分析事故發生的原因,劃分事故各方對事故形成的責任。而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則會從事故造成的危害結果為基點,從被害人的死亡或重傷等結果出發,追求形成被害人死亡或重傷等結果的原因,理清當事人在此原因中所應承擔的責任。
再次,評價依據及效果不同。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所確定的“責任”,與刑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應當承擔的“責任”并不完全等同。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是交通管理部門對各方道路交通責任的劃分,依據的是交通運輸管理法規,而該法規將行車系安全帶、機動車性能、逃逸、破壞現場等作為認定責任大小的重要依據,而在刑法對交通肇事罪的規定中,要求行為人的這種行為與危害后果具有因果關系,進而這些行政法否定的行為與刑事案件中后果的形成或并無關系,或關系不大。因此,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確認的“責任”與刑事意義上的“責任”往往不等同。本文案例中,認定當事人黃某通過路口時未取得機動車駕駛證駕駛機動車未讓右方道路來車先行,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當事人鄧某駕駛已達報廢標準二輪摩托車,上道路行駛時沒有佩戴安全頭盔,是造成事故的次要原因。但辦理該案時,經過視頻監控等證據顯示,鄧某當時已經即將駛出路口,注意義務不應當是被害人鄧某所在方向的道路,此外,根據監控顯示事故發生的主要原因是當事人鄧某駕駛二輪摩托車直接撞擊鄧某的車身,據此,在刑事上認定雙方是“同等責任”,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確認的“責任”與刑事意義上的“責任”完全不同,進行不需要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相反,如果將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的責任與刑事責任等同,就可能導致定罪量刑錯誤。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對“逃逸”行為的評價,發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按照相關行政法規規定,逃逸的當事人應當承擔全部責任,如果刑事上原封照搬行政法上認定的“責任”,則會造成只要出現逃逸,逃逸方全都構成交通肇事罪,而不需要查清案發經過,即使當事人沒有刑法意義上的錯誤行為,也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這顯然不符合刑法基本原則。
通過上述的分析,我們知道檢察機關、審判機關可以根據認定書認定符合交通肇事罪,但要正確區分交通行政管理上的責任與刑法上的責任,在審查行為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時,不能直接采納交通管理部門的認定,而需要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形式審查”和“實質審查”。
所謂“形式審查”,是審查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是否具有必備的形式要件,重點是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一般證據的合法性審查。一是審查內容是否完備,是否載明交通事故的基本事實、成因和當事人的責任。二是出具鑒定意見的機關或鑒定人員是否具有資格(事故責任認定書由交通管理部門出具、由制作人簽名)。三是審查得出意見的依據是否準確,是否科學,是否符合交通運輸管理法規規定。四是認定的程序是否合法。比如,是否有2名以上的鑒定人簽名或蓋章,審查是否履行告知程序,明確告知犯罪嫌疑人及被害人或其近親屬,鑒定過程是否按照法定的程序進行,制作文書時是否進行了相關的檢驗、勘查和調查等。
所謂“實質審查”,是從刑事案件的角度出發,審查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對刑事責任認定的參考價值,重點是對其真實性、客觀性、關聯性進行審查。交通事故認定書在作出結論之前,應該對事故發生的經過作客觀的表述,而結論都是依據該事實做出來的判斷。檢察員和審判員在辦理案件中,應當將案件證據與事實進行橫向、縱向的反復對比審查,判斷交警認定的事實是否與證據綜合結論一致,是否存在疑問。換言之,就是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審查,應該注意交通管理部門在制作交通事故認定書時是否作出了符合客觀事實的事實認定。比如,在一起交通肇事案中,交警部門認定肇事貨車司機在經過斑馬線時,未盡到足夠的注意義務,將一正行走在斑馬線上的行人當場撞死,肇事司機負事故的全部責任。據肇事司機和車上證人證實,當時車輛行使速度超過60碼,貨車重近4噸。而現場勘查圖片顯示,被害人當時被撞倒在斑馬線上。根據現有證據以及我們日常生活經驗法則可以推出,被害人應當遠離斑馬線位置,所以交易事故認定書上認定的當時被害人在斑馬線上行走就存在合理懷疑。
司法機關在認定犯罪嫌疑人刑事責任時,以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的責任認定為參考進行實質性審查,可以遵循以下路徑:
第一步,審查責任認定的事實材料是否完整。通過在案證據分析,向相關人員取證,詳細了解當時情況及事故責任劃分原因,確定行為人是否具有其他刑法意義上的違法行為被遺漏。
第二步,審查違法行為是否在證據上確實、充分。按照刑事訴訟證據中“排除合理懷疑”的要求,排除案件中可能影響行為人刑事責任的合理懷疑。如,交通肇事案件中,交警的認定書認定肇事司機為全責的依據為肇事司機逆行,而逆行的依據僅有被害人家屬的證言,如果在案其他證據無法證實被害人逆行,則該項違法行為“存在合理懷疑”,在認定行為人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時需要充分考慮。
第三步,審查行為人是否存在刑法意義上的過錯。因為交通事故責任主要是根據客觀因素進行劃分的,主要依據違章行為與事故結果的關系,這屬犯罪構成客觀方面問題。交警部門認定交通事故責任是往往較少關注,而刑事案件中則需重點關注主觀上的過失問題。如果行為人無刑事意義上的過錯,則不構成犯罪;如果行為人具有過失,則可能構成交通肇事罪;如果行為人的主觀是故意,則可能構成故意殺人甚至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第四步,直接采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中的意見。如果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所認定的責任依據是行為人在發生交通事故時的刑法意義上某個或某些違法行為,且該違法行為系造成嚴重后果的原因,則可以將該認定書的判斷作為案件定罪量刑的證據使用。
第五步,重新評價。如果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責任的依據與認定行為人刑事責任的依據不符,則需要以第一步、第二步核實的其他刑法意義上的違法行為為基礎,重新對行為人的行為和結果之間的關系作刑法意義上的評價。如,某交通肇事案件中,行為人無證騎電動自行車,將行人撞倒致死,交警部門認定行為人負事故的全部責任,主要依據是行為人“無證駕駛”,但是在刑法意義上,電動三輪車是否屬于機動車存在爭議,如果當地法院將電動三輪車不認定為機動車,那么“無證駕駛”就不能構成刑法意義上致死的原因,此時就要對原有證據進行重新評價。
第六步,防止重復評價。對案件中具有定罪和量刑意義的情節的處理,要特別注意重復評價問題。如,“逃逸”這一情節既可以作為交通管理部門認定其全責的原因,也可以成為交通肇事罪法定刑幅度升級的情節,在具體實務中,極易出現重復評價問題。
*廣東省東莞市第二市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官[523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