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田
(西北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教育研究院/文化與價值哲學研究院院長、教授)
新發展理念的辯證價值結構與中國新現代性
劉進田
(西北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教育研究院/文化與價值哲學研究院院長、教授)
以人民為中心,堅持創新發展、協調發展、綠色發展、開放發展、共享發展,是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的新發展理念。新發展理念的提出和實踐,是我國發展全局的一場深刻變革,是發展實踐的理性自覺,是中國新現代性的重要體現。
從價值哲學角度看,新發展理念之中蘊含著深刻的辯證性價值結構,是發展價值結構的優化和完善,是中國新現代性在深層價值結構上的體現。
現代性是現代化的普遍本質。中國的現代化同世界各國的現代化一樣,毫無例外地要實現現代化的普遍本質,即現代性。現代性的內容包括以人為本、理性、自由、發展、權利、民主等,其中發展是現代性的突出表現,發展就是價值。發展的實質,就是馬克思所深刻指出的“作為目的本向的人類能力的發展”(馬克思的《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27頁)。馬克思說的“目的本身”不是具體目的,而是終極目的、最后目的。此“目的本身”也就是哲學意義上的“價值本身”,類似于柏拉圖說的“美本身”“善本身”或“理念”。“目的本身”或“價值本身”的實質內涵就是“人類能力的發展”。這里的“人類能力”類似康德哲學的中心概念:“人性能力”。馬克思繼承了康德哲學的核心概念——人性能力,將人性能力的發展貞定為價值本身、目的本身。李澤厚強調指出:“我以為,從‘人性能力’角度去闡說康德,才抓住了要害。”(李澤厚的《哲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頁)康德哲學和馬克思哲學的要害都是價值,都是“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而“人類能力的發展”正是現代性的根本所在。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在現代就是現代性的精華,而這個精華就是馬克思揭橥的“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凡有利于“人類能力發展”的事物都是有價值的事物或有價值的東西。在人類之前有生物從低級到高級的不斷進化,在生物之前有從宇宙大爆炸以來宇宙的不斷膨脹。從宇宙膨脹到生物進化,到人類發展,宇宙、生命、人類展示著氣勢恢宏的演進、發展運勢,展示出一種宏偉的天道流行。“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正處在宇宙演進的潮頭,這里體現著宇宙論、本體論和價值論的統一。
“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是普遍的、永恒的,是現代性的共同本質,但發展是在一定的具體社會形式下進行的,有資本主義社會形式的發展,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形式的發展。發展的社會實踐形式不同,會給發展帶來重要影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形式,使得中國的現代性在特征上顯示出中國性,呈現出鮮明的中國新現代性特征。
資本主義理論家通常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是自然的、永恒的,與此不同,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在尊重規律的前提下強調自覺性。自然性和自覺性的區別明顯地體現在“發展理念”這一組合概念中。在哲學上,理念與理念所表達的事物之間的關系,是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反省與被反省的關系、范導與被范導的關系。在“發展理念”概念中,“發展”是被反映、被反省、被范導的對象,“理念”則是反映者、反省者、范導者。因此,“發展理念”概念的形成和提出,意味著發展進入自覺狀態,進入了自省狀態,進入了理性狀態。這是發展從自發進升到自覺的體現,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性特征的體現,亦是中國新現代性的體現。因為中國新現代性的特征就是在尊重社會發展普遍規律的同時,實現人的自覺性和主體性。人的感性需要,自然本能及其滿足是基礎性的、重要的,發展就是要滿足這種需要,但一任自然本能需要的滿足,無理性自覺調控、制導,亦會造成嚴重后果,如現在令人討厭的霧霾、環境破壞等,就是發展失去了自覺的理性調節所致。其實發展是人的發展,以人為代價的發展是不值得的。人是理性的存在,因而發展與理性的結合,本是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新“發展理念”思想正體現著發展與理性的結合。
新發展理念是發展與理性的結合,這種結合具體體現在發展的價值結構的完善上。
發展是一個從不完善到完善的過程,發展過程分為許多階段。在前期的階段上發展的價值結構常常有其片面性,不夠完善。中國在改革開放的前30年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高速發展社會生產力,擺脫貧窮、追求富裕。發展生產力,追求富裕價值的方法是工業化、市場化。工業化就是運用機器大規模改造自然,而改造自然既能帶來幸福價值、富裕價值,同時亦能造成環境破壞,損失綠色價值、美麗價值,帶來價值結構的片面化。發展經濟的市場化方式,也是把雙刃劍,它既能通過市場競爭,調動人的生產積極性,大量生產財富,實現富裕價值,又能造成貧富兩極分化。市場競爭的優勝劣汰機制,再加上中國的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模式,使貧富兩極分化較為嚴重,使得共享價值難以實現,這也使發展價值結構呈現出片面性、不完善性。改革開始實行的讓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也使人與人、地區與地區之間發展不協調、不平衡,這也使發展價值結構形成片面性、不完善性。改革中的出口拉動戰略,是經濟發展的巨大動力,但也使創新動力不足,內需不足。這也使價值結構片面化、不完善化。
正是針對改革開放前30年發展價值結構這種片面性和不完善性,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新發展理念。黨中央指出,新發展理念是關系我國發展全局的一場深刻變革。之所以是關系我國發展全局的一場深刻變革,就是因為新發展理念蘊含著價值結構的完善化,是價值結構從不完善向完善的飛躍。具體來說,新發展理念在以下四個方面體現出發展價值結構的完善化。
首先,新發展理念體現著價值主體結構的完善化。個體、群體、人類是人的存在的三種主要形態。發展的價值主體如果只是其中的一種那是不完善的。發展的價值主體只是人類,那就會忽視民族利益和個人利益。當年戈爾巴喬夫在前蘇聯搞改革,提出的所謂“新思維”就是人類思維,就是只強調價值主體的人類形態,未充分注意民族國家,結果導致民族國家的分裂。在全球化的今天,強調人類共同利益誠然很重要,但只重視此一種價值主體是不夠的。新發展理念強調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要求把增進人民福祉、促進人的全面發展作為出發點和落腳點。科學發展觀主張“以人為本”是發展的核心理念。新發展理念強調人的全面發展,同“以人為本”理念一脈相承。人、人民又是由一個一個的個人組成的。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也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習近平的《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錄入《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講話文章選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頁)。這樣發展的價值主體就既有人類,又有人民、還有個人。在此三種價值主體中,人類是發展的人類學主體,人民是發展的政治學主體,個人是發展的人道或人文主體。這樣在發展的價值主體上把人類學、政治學、人文學辯證統一起來了,按照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最終是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人文主義意義上的發展,但沒有人民和人類的發展,每個人的發展也難以實現,人道主義價值就難以實現。
其次,新發展理念體現著幸福價值的完善化。價值是人本身和人的自我完成。人本身的發展體現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中是幸福價值形態;體現于人與人的關系中是正義價值形態;體現于人與自身的關系中是崇高價值形態。而幸福、正義、崇高三大價值形態都會隨著實踐的發展而發展。幸福的含義是人的物質需要的滿足、物質財富的享用。為了得到充分的物質財富,人就要改造自然,在改造自然中自然容易受到破壞,如環境污染、霧霾天氣。人雖享用著物質財富,但總呼吸霧霾,就覺得不幸福。這樣幸福就不僅是物質財富的享用,還應是空氣清新、環境美麗。換言之,幸福價值的含義應從物質需要的滿足擴展到環境美麗,幸福是財富價值和美麗價值的統一。新發展理念提出的綠色發展,就是對幸福價值的完善。幸福價值既要求發展生產力,創造物質財富,滿足物質需要;又要綠色發展,保護環境,使人能享受到綠色清潔的空氣、水和食物。這樣就必須走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這是在人與自然關系中價值的完善化。
再次,新發展理念體現著正義價值的完善化。發展應是正義的發展。正義是人與人之間的正當性關系。正義是不損害他人,也不被他人損害。不損害他人是我的義務;不被他人損害是我的權利。因而正義是權利和義務的統一,正義范圍越大正義就越完善。
新發展理念之所以是正義價值形態的完善,就是因為新發展理念使正義的范圍在不斷擴大。協調發展、開放發展、共享發展都體現著正義范圍的拓展和擴大。協調發展要求在空間上推展正義的范圍。協調發展重點是促進城鄉區域協調發展不斷增強發展的整體性。我國城市與鄉村之間發展不平衡,東部、中部、西部不同地區發展不平衡,存在較大的貧富差距,這是發展中的不平衡、不正義。促進城鄉區域協調發展,就是在城鄉之間、區域之間建立正義關系。城鄉區域的居民都是國民,具有平等的政治法律和社會地位,在經濟關系、物質生活上不應有過大的差距,這樣才能有公正的關系。共享發展也是要擴大和完善正義價值。共享發展就是讓發展成果不使少數人享有,而是讓全體人民享有,使全體人民在共建共享發展中有更多獲得感。共享發展主要是分配正義,發展成果要合理正當地分配,要解決貧富差距過大問題。分配正義了,發展動力才能增強,人民團結才能增進,社會正義才能實現。
開放發展就是要把正義價值從民族國家內部擴大到民族國家之間,擴大到人類世界。開放發展的理論根據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和人類共同價值觀。中國正迅速從世界邊緣向世界中心邁進。中國同世界各民族國家的合作交往日益廣泛深入。中國與世界各民族國家的交往關系不是霸權性質的關系,而是公平正義性質的關系,是互利共贏的關系。長期以來,西方政治哲學把正義價值關系只限制在民族國家內部,在民族國家之間則實行以力橫決天下的“叢林”法則,正義擴展不到民族國家之間。正如有學者指出:“西方哲學不想修改‘叢林’事實的內在邏輯(即私欲至上的邏輯),而只想修改這種邏輯的表現方式,只想把那種無規則的野蠻爭奪方式修改為有規則的‘市場’爭奪方式,而又默許只要一旦有條件超越規則就可以恢復無規則的爭奪(例如在擁有明顯暴力優勢時就超越國家之間的協議、國際法或聯合國)。與此不同,中國哲學要修改的正是‘叢林’事實的內在邏輯,它試圖通過創造一種新的人際邏輯(比如由道德和禮制所定義的人際邏輯關系)以代替自發自生的叢林邏輯。”(趙汀陽的《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3頁)中國開放發展所主張的國際間互利共贏關系,是一種正義的國際關系,它將正義價值擴大到民族國家之間,這是對西方全球秩序觀的超越,是正義價值的全球性完善,盡管這種正義關系還在努力建構中。
最后,新發展理念體現著崇高價值與幸福價值的統一。物質文明的核心價值是幸福,精神文明的核心價值是崇高。物質文明是硬實力,精神文明是軟實力。《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中講到協調發展時,要求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協調發展,要求在增強國家硬實力的同時注重提升國家軟實力。從價值哲學看,這種協調就是要把幸福價值和崇高價值協調起來。在德哲康德看來,德福是二律背反的,在現實中有德者缺福,有福者缺德。因而,人類總想把德和福兩種價值統一起來。怎么統一起來,康德認為要靠上帝,上帝給有德之人配以相應的幸福。其實正義是德福之間的中介和橋梁,只要我們在實踐中發展生產,實現正義,崇高和幸福兩種異質價值就能統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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