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意[安徽大學, 合肥 230601]
科幻敘述中的社會焦慮——《北京折疊》中的社會問題與復雜人性
⊙王 意[安徽大學, 合肥 230601]
《北京折疊》講述了老刀為籌得養女的學費冒險進入其他空間送信的故事,以科幻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影射了包括經濟、教育、政治等在內的諸多社會問題。本文從空間模型的角度解讀郝景芳筆下的北京,折疊城市的模型通過分配原本不可切割的時間,將潛在現實差距實體化,同時又為解決這種不平等現狀提出了簡單設想。在現實的不平等下,各階層人的行為顯示出人性的復雜。整體層面上事實的殘酷性和個體層面上個人的追求,體現出個體生命的張力。
空間模型 等級化 不平等 人性
郝景芳的科幻小說《北京折疊》在第七十四屆“世界科幻大會”上榮獲2016年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郝景芳成為繼劉慈欣之后第二個獲得“科幻界的諾貝爾獎”的亞洲人。
《北京折疊》中,北京是一個折疊成三層空間的城市。第三空間屬于底層社會,第二空間是白領階層,第一空間是上層社會。空間與空間之間有著顯著的物質精神差異,也有著嚴格的出入控制。小說描述了垃圾工人老刀為了籌得女兒的學費冒險進入其他空間替人送信的故事,情節雖偶有波折但最終仍歸于平靜。老刀所經歷的都是平凡的人和事,卻具有高度濃縮的現實寓意。文本采用科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在老刀的空間轉化經歷中,折射出對現實社會的批判和對人性的思考。
21世紀中國科幻文學的作家群被分為三類:一是以何夕、王晉康、劉慈欣為代表的“核心科幻”。他們的作品占據當下主流,多涉及人類命運、宇宙未來等宏大主題。作家利用自己的工科背景,在文本中運用大量科技、發明,這又被稱為“硬科幻”。二是具有青春文學特征的“70后”科幻作家群體,如星河、楊鵬、柳文揚、凌晨等人。作品多表現個體面對進化和發展不得不付出代價,以個體的自嘲、悲憫、反抗等情緒代替科幻細節的生硬說明。三是以被喻為“孤獨的修行者”的韓松為代表的作家。文本以“元敘事”的方式模糊了時間界限,“過去不是造成今日諸多罪惡的淵藪,未來也非終有一日來臨的拯救”。這類科幻文本承擔了文化與社會批判功能,借助科幻的虛擬空間來實現對現實空間的隱喻。《北京折疊》的科幻現實主義風格無疑屬于第三類。
《北京折疊》文本中只有北京這座城市的折疊轉化方式和普遍的機器人勞動力具有虛幻性,其他情景近乎完全符合現實邏輯,隨處可見現實世界的影子:催促小販收攤的城管、為孩子上學苦苦排隊的父母……這些借科幻背景所表現的現實世界更具有真實性。郝景芳曾表示,自己的創作既不是純文學或者主流文學所關心表達的現實空間,也不屬于科幻或者奇幻文學所關心的虛擬空間,“是一種介于二者之間更模糊的文學形式:它關心現實空間,卻表達虛擬空間……它所關心的并不是虛擬世界中的強弱勝敗,而是以某種不同于現實的形式探索現實的某種可能”。
小說以老刀的見聞經歷為情節發展主線,影射了眾多的社會民生問題和當下的社會現狀,有社會底層小人物維持生計的步履維艱,有青年人為自己所做的職業規劃,體現出當下的價值追求。
文中以糖糖上幼兒園的情節表現了作者對當下教育問題的思考。老刀每天省一頓早飯錢,需要攢一年才夠糖糖兩個月的幼兒園學費。但交得起學費并不意味有學上,“前面的名額早用錢買斷了,只有最后剩下的寥寥幾個名額分給苦熬排隊的爹媽。這只是一般不錯的幼兒園,更好一點的連排隊都不行,從一開始就是錢買機會”。父母為支付子女教育的高費用承擔著難以言說的苦楚。金錢幾乎成為最終的決定因素,也成為人的行為動機。在和老刀的談話中,第二空間的大學生張顯對自己的職業規劃是先去銀行掙錢,然后靠著第三空間的管理經驗升到第一空間。
具有物理專業背景的郝景芳在創作中引入了物理學的模型,她筆下的折疊北京,實際是一個多維度城市空間模型的構想,構成的先決要素是時間。催動模型運動的是時間,物理時間的流動帶來城市空間的折疊與轉化。構建模型的要素也是時間,折疊北京的三層空間以享用時間的顯著不同為劃分依據。“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間,五百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空間休眠,大地翻轉。翻轉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第二空間生活著兩千五百萬人口,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著五千萬人,從十點到清晨六點,然后回到第一空間。時間經過了精心規劃和最優分配,小心翼翼隔離,五百萬人享用二十四小時,七千五百萬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時。”
折疊城市模型的建構將潛藏的社會不平等實體化。這種物理分層背后是金字塔式的社會等級分化,以老刀為代表的底層小人物,在臟亂的垃圾堆工作,過著苦不堪言的生活,為滿足基本的物質需求飽經風霜;以大學生張顯和秦天為代表的中層白領精英,對未來充滿期待和樂觀;以依言、吳聞和白發老人為代表的上層決策者,擁有遠遠超過其他階層的物質基礎和社會地位。他們處于決定城市未來的地位,每一個決策都會影響著眾多人的命運。階層逐漸以物質力和行政資源調動城市力進行區分,折疊北京的模型建構以都市個案隱喻整個世界和未來空間中急劇的階級分化可能導致的一系列問題。
模型的空間層次正是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由隱形存在變成具體可感的確證。三個空間的物質水平存在巨大差異。老刀一個月的工資是一萬,大學生秦天實習時月收入十萬,而闊太依言只工作半天一周便能掙十萬。空間的階級差異不僅被實體化為物質生活資源的差異,甚至還有使用時間的差異。第一空間人數最少,分到時間最多,五百萬人每48小時中享受24小時,即完整的一天一夜。第二空間的兩千五百萬人,每48小時中他們生活其中的16小時。而第三空間的人數最多,被分到的時間卻最少,五千萬人每48小時里生活8小時,其他時間昏昏入睡。他們只能享受從夜晚十點到清晨六點的時間,也就是說他們看不見真正的太陽,連身邊的陽光都只是上層階利用技術制造的假象。所以在老刀進入第一空間后,見到“真正”的日出時,“他從來不知道太陽升起竟然如此動人”。
折疊北京這一城市空間模型實則又是為不平等現狀提出的解決設想。這種模型的設置試圖最大限度地推進社會發展,又盡可能緩和矛盾。每一空間被分配的時間是依據空間內的勞動群體創造社會財富的能力。單位時間的社會總價值等于這三類群體單位時間所創造的價值總和。模型要使社會總財富趨于最大,同時避免單純提高單位勞動生產力這一傳統方式帶來的諸多弊端。將單位生產勞動力較低的社會群體劃入最底層的空間,給予其最少的時間;而將單位時間內創造社會財富最多的精英群體劃入上層空間,分配最多的時間和資源;同時人為減緩技術的普及進程,保障底層人物的工作。折疊城市模型選擇了將一直以來被固化的時間因素切割,強化資源配置。這樣既能最大限度地創造社會財富,又避免了因提高單位生產勞動力而推進技術化進程中因科技自動化取代人力勞動所帶來的大量失業等問題,從而達到社會救濟的目的。
文本通過老刀在“折疊城市五十年”慶典上的見聞,展現出上層決策者對于國家經濟、技術、勞動力等多方面的態度。文中以垃圾自動處理技術是否應用為切入點,通過老葛為老刀解釋“人工處理垃圾”存在的必要性,表現了技術的發展應用與勞動力就業、宏觀經濟通貨膨脹的關系問題。折疊北京以勞動力單位時間內創造的勞動價值來衡量個體存在的價值性,并根據這種價值性的高低劃分空間層次,分配所得時間。當某項工作的單位生產勞動力越低,與社會生產勞動力差距越小,意味著從事該項工作的勞動力越可能被機器替代,其創造的勞動價值也越低,便被分配至最底層的空間,獲得最少的時間,以避免大量勞動力的閑置所引發的社會問題。第三空間的人多是從事垃圾工之類的低價值勞動,所以分配到的時間也最少。反之,第一空間的人多是高層精英,他們創造的社會財富最多,處于社會的最頂端,也獲得最多的時間。
可以說,折疊城市模型的層次等級設置是為了解決就業和通貨膨脹矛盾的設想。如果單純從經濟學角度看,創造價值低或不創造社會財富的人群是可以被發展的技術所替代的,這折射出殘酷卻現實的社會本質和趨勢。但文中決策者卻選擇放棄進步技術的應用,保留下層垃圾工人的工作以達到社會救濟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仍體現出人道主義關懷。慶典上,白發老人拒絕了吳聞引進自動化處理垃圾的請求,他給出的理由是上千萬垃圾工會失業,以及秘書所解釋的“就業的事是頂天的事”都體現出殘酷的社會現實下仍有一份溫情的存在。
然而折疊城市模型的假設將可變化的“人的可能性”靜止。在面對極為龐大的社會整體時,個體的力量渺小無力到可以被忽視。在多數情況下,普通個人對社會起到的直接作用幾近為零,無法體現出直觀的變化。因而在上述的模型中,將本該成為變量的個人能動性固化為常量。個體既是數的無窮小,也是力的無限弱。正如老刀在經歷了三個空間后所感慨的那樣,“他知道自己仍然是數字。在5128萬這個數字中,他只是最普通的一個。如果偏生是那128萬中的一個,還會被四舍五入,就像從來沒存在過,連塵土都不算”。
折疊城市的階級分化帶來的物質和時間差異,顯示出社會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不一定是邪惡,但一定意味著許多許多人生存的艱難。”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提出的“歷史前進的二律背反”,即“文明每前進一步,不平等也同時前進一步。隨著文明生產的社會為自己建立的一切機構,都轉變為它們原來目的的反面”。人類一直在為消除不平等而努力,但每次文明的進步在消除舊有的不平等的同時,卻又出現了新的不平等。
經歷三個空間后的老刀,在巨大差距的對比下明白了自身的渺小,又因為空間轉化延時意外受傷。任何決策都可能會影響到眾多群體的生活和命運,而犧牲的總是最底層的人。他們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的隱忍,體現了小人物的現實悲劇性。老刀在城市模型中的命運因“天地不仁”的上帝視角,被籠罩了一層生命存在的悲觀主義,這也是千萬普通人共同的悲傷所在。倘若此前的快樂是因蒙蔽而無知無慮,那么意識到自身終將泯滅于歷史浪潮后,依然不自棄的努力正是生命的堅強所在。老刀為了養女糖糖不惜以身涉險。老葛托老刀帶了兩盒藥給自己的父母,彌補心中多年的虧欠。我們并非是以上帝的視角活著,而是活在實實在在的當下。整體層面上事實的殘酷性和個體層面上個人的追求,體現出生命的張力。
《北京折疊》中沒有明確的善惡的評判。文中人物沒有刻意展現出人性的惡,文中沒有“反派”形象,所有人的動機都是友善的。但他們也不是完美的化身,自私與同情同在,虛偽與友善共存。每個人以自己的欲望為出發點,所有的決定是時代環境下必然又無奈的選擇,無關善惡卻最真實地表現了人性的多面和復雜。
文本通過對同一時間不同空間愛情的橫向比較,表現了出于功利的選擇和內心真實欲望的矛盾,而現實的差距將選擇引向了必然性。愛情主體彼此的失落與迷惘,體現出人性的復雜和時代不平等下的無奈。依言選擇了吳聞,一個與她在年齡和相貌上并不相配的男人,通過婚姻獲得了足夠的生活保障,但她又不甘心放棄與秦天的愛情,選擇了欺瞞。而老刀在一番心靈掙扎后因無法抗拒十萬元的“封口費”選擇了幫她隱瞞。個體的自由選擇,顯示出人性的自私與虛偽,但他們又出于各自合理的目的。而阻礙這一合理目的的正常實現,正是時代的不平等。阻礙秦天愛情的既是空間的分化,也是等級的心理隔閡。
文本對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的親情進行縱向剖析,以老刀為中心,向上追溯到作為城市建造的父輩,向下延展至新生代的養女糖糖。在親情的連接下,縱向描寫了三代人,反映出小人物在折疊北京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老刀的父輩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居住者和分解者。他們以重復單調的壘磚勞動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卻沒有被錄入歷史的影像中。第三空間的老一輩,初臨新都市充滿了恐懼,以低下的勤懇辛勞換取留下的可能,到老刀這一輩變成了麻木與倦怠。文中亦指出,教育是打破城市模型固化狀態的唯一通道。他希望糖糖能學會唱歌跳舞,做個文靜的淑女。老刀意識到自己無力改變階級間的差異,開始寄希望于子女。
在《北京折疊》的科幻敘述中,借助折疊城市的模型建構達到對社會的分層,以老刀在送信過程中的見聞表現了空間階層分化的差距與不平等。虛擬世界影射了當下諸多現實問題,無情揭露了經濟規律下個體價值的評判標準。不同人身處不同的社會階層和地位,展現出復雜人性中的不同成分,這種多面性無關善惡,恰恰是最真實的人性。在技術的沖擊下,底層勞工的工作隨時可能被機器替代。他們以卑微的姿態存活,一方面被傾軋于生活重負之下,另一方面在看清了現實的殘酷和存在的渺小后卻無力改變。這種矛盾和痛苦具有生命的悲劇意義。生命的韌性正體現在面對這不可改變的悲劇性仍努力追尋個體生存的意義上。
但這無情中仍留有少許的溫情。白發老人因為就業問題拒絕應用新技術。老葛見到和以前的自己一樣的老刀,沒有秉公送他去坐牢,甚至“徇私”并帶他參加了慶典活動。在平行的折疊城市中,每個人各自忙碌,彼此熟視無睹,擦肩而過,世界的殘忍冷酷壓抑了原本的笑語嫣然。即使如此,生命仍以一息尚存的堅韌,維持最后微弱的溫暖。
《北京折疊》集中批判了眾多的社會問題與弊端。但現實生活中,仍有許多人焚膏繼晷,為消除這弊端和不平等堅持著,努力著。也希望如郝景芳自己所言,她描寫的是一個不存在的未來,折疊北京的情況在將來不會變成現實,留給我們的是曼妙唯美的世界和未來。
①王瑤:《混亂中的秩序:90年代——新世紀中國科幻文學創作》,《科幻創作通訊》2014年第2期,第40-43頁。
②郝景芳:《去遠方·前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
③④⑤⑥郝景芳:《北京折疊》,《小說月報》2015年第4期。
⑦郝景芳:《〈北京折疊〉寫作感言》,見郝景芳新浪博客,2015年10月21日。
作 者:
王 意,安徽大學文學院2014級漢語言文學專業在讀本科生。編 輯:
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本文受到中國博士后基金第58批面上資助項目“當代批評視域下審美自律與藝術自律的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015M580581)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