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軼彥[重慶第二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系, 重慶 400067]
虛構世界背后的價值觀沖突和精神感悟——重讀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
⊙鄭軼彥[重慶第二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系, 重慶 400067]
《十八歲出門遠行》因其敘述方式和語言形式上的獨特,被選入人教版和蘇教版的現行高中語文教材,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目前對《十八歲出門遠行》有多種解讀,本文則選擇從“內心外化”的角度深入分析文本中重義輕利的傳統價值觀與追求個人物質利益的現代價值觀沖突下的虛構世界,試圖進一步探討文本暗示著的、作家以“清醒的說夢者”方式表達的對現代社會的精神感悟。
精神世界 傳統價值觀 現代價值觀 現代社會 暗示 感悟
發表于1987年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余華的成名作,因其在小說敘述方式和語言形式上的大膽探索,不同于當時傳統文學觀念而被稱為先鋒小說,在文壇產生了較大影響。事實上,它是當代文學中較早的一篇現代派小說,運用“內心外化”的方法,通過接受父輩傳統教育的青少年走出校門、家門,邁入現代社會后遇到的價值觀上的矛盾沖突和精神困惑,表達出作家余華對現代社會的內心體驗和精神感悟,富有強烈的理性色彩和象征意味。
現代派小說與現實主義小說不同,它不直接、具體描寫客觀的外在世界,而是將視角向內轉,重視對人內心深層世界的揭示。余華從西方現代派小說中汲取營養,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巧妙采用第一人稱敘述,通過“我”的眼睛將內在的精神世界外化,從而將隱秘的精神世界通過想象的虛偽的形式表現出來。余華說:“當我發現以往那種就事論事的寫作態度只能導致表面的真實以后,我就必須去尋找新的表達方式,尋找的結果使我不再忠誠所描繪事物的形態,我開始使用一種虛偽的形式。這種形式背離了現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然而卻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實。”
小說描寫剛滿十八歲的“我”背著從家里帶出來的父親為“我”整理的紅色背包走在山區公路上。崎嶇不平、起伏不止的公路在“我”看來就像是貼在海浪上,而自己像一條船。這喻示著復雜的現代社會對剛邁出校門的青少年來說猶如波濤洶涌的大海,而深受父輩傳統教育影響的他們進入現代社會后的精神之路就像一條船在茫茫大海上孤獨地探尋、航行。
“我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讓我聯想起了熟悉的人。”文中的“山”和“云”,隱喻著青少年在學校、家庭的傳統教育中所接觸到的歷史上品行“高”“潔”的人物。他們友善禮讓,助人為樂,重義輕利,如讓梨的孔融、砸缸救人的司馬光、希望有廣廈千萬間來大庇天下寒士的杜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為人民服務的雷鋒……還有的人俠肝義膽,除暴安良,為民請命,舍身求法,如完璧歸趙的廉頗、刺秦王的荊軻、一身正氣的包拯、精忠報國的岳飛、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這些人被司馬遷稱為“重如泰山”,被魯迅稱為我們“中國的脊梁”,被臧克家稱為“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了這些代表著傳統價值觀的精神領袖引領,盡管人生道路崎嶇,但有精神追求和信仰的人并不會覺得辛苦。因此,余華筆下的“我”走在人生路上,朝著這些山峰和白云“呼喚他們的綽號,所以盡管走了一天,可我一點也不累”。然而這樣做需要克制個人的物質欲望,也會感到疲憊,甚至迷茫,需要以傳統價值觀為主題的“旅店”作為精神停泊的港灣。所以,當“我”從早晨走到黃昏后開始覺得自己應該為“旅店”操心,但這樣的“旅店”在現代社會中極為罕見。
“我”在路上遇到了代表著現代社會中一路奔馳著追求個人物質利益的“司機”。當“我”坐進這“司機”的汽車時,“我”聽到了“司機”口袋里面的錢在叮當亂響,暗示著“司機”的價值觀是與傳統價值觀完全不同的金錢至上的價值觀。隨后,“我”的眼睛發現自己所乘坐的這輛汽車正朝我來時的方向奔馳著,象征著青少年步入現代社會后看到的現實,恰好與他們在學校和家庭接受的傳統教育背道而馳。
傳統價值觀影響下的“我”出于正義和友情,與前來搶劫汽車運載的蘋果的人群搏斗,結果被揍得遍體鱗傷,暗示著具有傳統價值觀的人在現代社會已經相當稀少且勢單力薄。當已經沒有什么東西再可以被劫走時,“我”赫然發現“司機”居然和那些乘著拖拉機來搶劫的人群在一起,也跳到拖拉機上去了。這里明顯表現出無論是乘著拖拉機來搶劫蘋果的追求物質享受的人,還是用汽車運載蘋果的奉行金錢至上的“司機”,在本質上其實都是瘋狂追求個人物質利益的人。
當“司機”坐在拖拉機車斗里,抱著搶去的“我”從家里帶出來的裝有衣服、錢、食品和書的紅色背包,還在朝“我”哈哈大笑時,青少年在學校、家庭所接受的傳統價值觀在現代社會的“司機”們面前被徹底顛覆,并成為被嘲弄的對象。
余華認為,“荒誕小說和寫實小說最大的區別在于它們和現實的關系,寫實小說走的是康莊大道,荒誕小說是抄近路,是為了更快而不是慢慢地抵達現實。”
在現代社會中,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人與人類自己創造的工業文明發生了對立,導致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發生扭曲變異。
《十八歲出門遠行》沒有明確的時代和社會背景,“司機”是搞個體販運的,代表著現代社會里追求個人物質利益的人群,“蘋果”代表著物質享受,而現代工業的產物“汽車”則成為人們狂熱追逐金錢的工具。駕駛著汽車的“司機”卻不知道汽車要到什么地方去,因為除了金錢外其他都無關緊要。“司機的腦袋我看不見,他的腦袋正塞在車頭里。那車頭的蓋子斜斜翹起,像是翻起的嘴唇。”在以高科技為標志的現代社會中人變成了“機器”的崇拜者,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追逐使人已經失去了頭腦,失去了靈魂,失去了精神追求。然而,這種對物質的狂熱追求和占有帶來的榮耀快樂,不過是曇花一現。余華在此戲謔地描寫拜倒在“機器”面前的“司機”:“我看到那個司機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
現代工業的高速發展,激發并助長了人們對物質擁有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烈的占有欲望,并由此將人性中的自私、殘酷等陰暗面無數倍地放大。正在修車的“司機”伸過來“一只黑乎乎的手”,接受了“我”的煙,卻粗暴地拒絕“我”搭車,在第二次修理汽車時“司機”變得“手更黑了”。這里隱喻著人們在追求金錢和物質享受的過程中變得唯利是圖,心狠手黑,而且越受挫越變本加厲,人與人之間早已經失去了友愛,失去了誠信。當“我”豁出去了,沖著他大吼并強行拉開車門坐進汽車駕駛室時,“司機”反而變得對“我”十分友好,暴力成了現代社會的通行證。現代工業的產物,不管是“自行車”還是“手扶拖拉機”,都成為人們更多地搶占物質、實現物欲的工具。“有很多人騎著自行車下來了,每輛車后面都有兩只大筐,騎車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們都發瘋般往自己筐中裝蘋果”“有幾輛手扶拖拉機從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機也停在汽車旁,跳下一幫大漢開始往拖拉機上裝蘋果,那些空了的籮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在瘋狂追求個人物質利益的道路上,人們不擇手段,見利忘義,爾虞我詐,落井下石,失掉了良心,丟掉了道德,也沒有了人的尊嚴,“所有人都像蛤蟆似的蹲著撿蘋果”。中國傳統美德中的拾金不昧、見義勇為、助人為樂都不見了,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被充分暴露出來。小說對搶劫“蘋果”的人群中還有孩子的描寫,表達著對現代社會未來的焦慮和擔憂。
現代社會中人們一路狂奔在追求金錢和物質享受的人生旅途上,寧可傷害身體,扭曲靈魂,喪失人性。只有當高速發展的現代工業停下來時,人們才會驀然回首思考早已經迷失的人與自我的關系。“司機”在確認“汽車”不能再修好后開始認真做廣播操、跑步,“也許是在駕駛室里待得太久,現在他需要鍛煉身體了。”面對騎著“自行車”和駕駛“手扶拖拉機”來趁火打劫的人群,此時的“司機”以一種過來人的平和心態袖手旁觀,對因出手相助而被人們揍得鼻血像是傷心的眼淚一樣流淌的“我”視而不見。在以金錢至上而不惜損人利己的“司機”看來,“我”重情重義的行為是如此滑稽,還站在遠處哈哈大笑。在瘋狂獲取、搶占物質利益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兇狠、殘暴、無情讓人觸目驚心。當“我”僅僅只是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阻止人群搶“蘋果”時,身強力壯的大漢面對“我”這個剛成年的孩子毫不留情,“一只拳頭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來了,我被打出幾米遠。爬起來用手一摸,鼻子軟塌塌地不是貼著而是掛在臉上了”。當“我”面對源源不斷的搶劫人流再次奮不顧身撲上去阻止時,迎來了更加猛烈的暴打。“有無數拳腳前來迎接,我全身每個地方幾乎同時挨了揍。我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時,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有一只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喚一聲,可嘴巴一張卻沒有聲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來了”。這些生動形象、令人發指的細節描寫,特別凸現出了現代社會中人性的冷漠、自私、殘酷。
“蘋果”從因瘋狂搶劫而摔破的籮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樣流了出來,山上樹葉隨風搖動發出了使“我”萬分恐懼、渾身發涼的聲音。“蘋果”除了代表著物質享受,還象征著大自然給予人類的物質饋贈。伴隨著人們對物質的瘋狂掠奪,大自然與人的關系已不再和諧。遍體鱗傷的“我”爬進被劫去車窗玻璃和輪胎的汽車駕駛室,聞到了與“我”受傷流出的血液氣味相仿的漏出來的汽油味,感到殘缺不全的汽車的“心窩”和“我”的心窩一樣也是“暖和的”。“汽車”是工業文明的象征,它雖促使了人性的異化,但從根本上說,它是為人類服務的,在價值觀上它與“我”所接受的傳統價值觀一樣是“利他”而不是“利己”。這意味深長的結尾讓我們深思,在科技高速發展的現代社會為什么人創造了工業文明,最終卻淪落成了金錢和“機器”的奴隸。最后,受傷的“我”躺在汽車的“心窩”里,想起了父親為“我”整理漂亮的紅色背包時的美麗陽光和晴朗溫和,暗示著傳統價值觀下溫暖美好的人情以及天人合一的和諧都已經離我們而去,在現代社會中成為回憶。
莫言在1991年發表的《清醒的說夢者——關于余華及其小說的雜感》中,就將余華稱為“當代文壇上第一個清醒的說夢者”。這表明了余華在新時期文學“向內轉”的道路上自覺追求文學形式上的創新,“清醒”二字點出了余華的文學創作事實上具有相當強烈的理性色彩;“說夢”是指余華的文學作品貼近人的靈魂深處,在夸張虛構的情節中充滿了暗示和隱喻,具有鮮明的哲理化特征,需要讀者去細讀解析作者借虛幻表象所暗示的精神感悟。余華曾明確表明自己的創作觀:“我覺得我所有的創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實。我的這個真實,不是生活里的那種真實。我覺得生活實際上是不真實的。生活是一種真假參半的、魚目混珠的事物。我覺得真實是對個人而言的”“所以我寧愿相信自己,而不相信生活給我提供的那些東西。所以在我的創作中,也許更接近個人精神上的一種真實。我覺得對個人精神來說,存在的都是真實的,是存在真實”。
要采用虛構世界將自己對社會人生的內心體驗和精神感悟表達出來,作家還必須擁有豐富的想象。這種想象是一種文學的想象,在天馬行空、自由無束的荒誕敘述背后包含著豐富的含義,蘊藏著作家對時代社會生活的見證和深入思考。“當我們考察想象在文學作品中的作用時,必須面對另外一種能力,就是洞察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說,只有想象力和洞察力完美結合時,文學中的想象才真正出現,否則就是瞎想、空想和胡思亂想。”因此,余華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要表達的不是對現代社會現實的描摹和再現,而是深入心靈世界的對現代社會的深度觀察和透徹了解,然后將深刻的思想和豐富的想象結合起來,用形式上的夸張虛構去表現精神上的真實感悟。
至于為何要選擇用這種“虛偽的形式”來表達對現代社會的內心體驗和精神感悟,我們可以從余華談自己的創作原則中尋找答案。“當某一個題材讓我充分激動起來,并且讓我具有了持久寫下去的欲望時,我首先要做的是盡快找到最適合這個題材的敘述方式,同時要努力忘掉自己過去寫作中已經嫻熟的敘述方式,因為它們會干擾我尋找最合適的敘述方式。我堅信不同的題材應該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所以我的敘述風格總會出現變化。”由此可見,余華之所以在《十八歲出門遠行》采取這種無拘無束的荒誕敘述,是因為它最能將現代社會人們膨脹的物欲和瘋狂的行為集中凸顯,并直接呈現出來,由此傳遞出作家對現代社會的內心感悟和反思。對此,余華說自己“在1986年底寫完《十八歲出門遠行》后的興奮,不是沒有道理。那時候我感到這篇小說十分真實,同時我也意識到其形式的虛偽”。
注釋
① 余華:《虛偽的作品》,《上海文論》1989年第5期。
② 余華:《〈第七天〉之后》,載《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16頁。
③ 莫言:《清醒的說夢者——關于余華及其小說的雜感》,《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2期。
④ 余華:《飛翔和變形》,載《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3頁。
⑤ 余華:《我的真實》,載吳義勤主編:《余華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⑥ 余華:《我的文學白日夢》,載《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頁。
⑦ 余華:《虛偽的作品》,《上海文論》1989年第5期。
[1]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余華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作 者:鄭軼彥,重慶第二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