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吐魯番文書中的“影名”

鄧文寬

迄今為止，我們在吐魯番古墓出土的唐代官文書中，兩次遇見了“影名”一詞。然而，頗具權威性質的《辭源》和《漢語大詞典》均未以“影名”設立詞條。這就有必要對該詞的確切含義進行探索和詮釋，以便準確把握其意義。

下面，先對“影名”一詞出現的官文書進行節錄，了解其在文書中使用的語境，進而討論其意義。

《文物》2016年第6期刊發了張榮強、張慧芬二氏的《新疆吐魯番新出唐代貌閱文書》，文中原文書釋文有云：“右奉處分，令今月十七日的入鄉巡貌。前件色帖至，仰城主張璟、索言等火急點檢排比，不得一人前卻，中間有在外城逐作等色，仍仰立即差人往追，使及應過。若將小替代，影名假代，察獲一人以上，所由各先決重杖卌，然后依法推科。”①張榮強、張慧芬：《新疆吐魯番新出唐代貌閱文書》，《文物》2016年第6期，第80～90頁。

阿斯塔那509號墓出土《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勘給過所事》有云：“又問王仙得款：去年十一月十日，經都督批得過所，十四日至赤亭鎮官勘過，為卒患不能前進，承有債主張思忠過向州來，即隨張忠驢駝到州，趁張忠不及，至酸棗戍，即被捉來。所有不陳卻來行文，兵夫不解，伏聽處分。亦不是諸軍鎮逃走及影名假代等色。如后推問，稱不是徐忠作人，求受重罪者。”②《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293頁。釋文中“所有不陳卻來行文”之“所有”，當校作“所由”。

據研究，以上二件均為唐開元年間的官府文書。不難看出，“影名”一詞出現于文書的罰則和保證部分。前云“若將小替代，影名假代”，將被“依法推科”；后曰“不是諸軍鎮逃走及影名假代等色。如后推問，稱不是徐忠作人，求受重罪者”。在體現出要求或保證相關事宜的絕對真實性，不得“影名假代”。“影名”既與“假代”連用，則其含義當與造假相關聯。

王啟濤先生在《吐魯番出土文書詞語考釋》一書中列有“影名”一詞并予解釋，同時也提供了相關的書證。王氏曰：“影名，隱藏名字。‘影’有‘隱藏’義。S.3227《韓朋賦》：‘皎皎明月，浮云影之。’《韓擒虎話本》：‘五道將軍唱諾，影滅身形。’”①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文書詞語考釋》，巴蜀書社，2005年，第698～699頁。王氏釋“影”為“隱藏”并引用這兩條變文書證，是相對正確的認識。因為上述兩個“影”字確有遮蔽或隱藏義。不僅如此，就是在當代民間方言里，“影”字仍有“遮住”、“擋住”的意思。如在筆者故里山西稷山縣，你可以聽到這樣的話：“日頭（太陽）被黑云影住了”；“你往邊上站一點，別影住我。”但“影”字并非僅有“隱藏”或“遮蔽”一義。阿斯塔那509號墓同出《唐西州天山縣申西州戶曹狀為張無玚請往北庭請兄祿事》有云：“前件人畜往北庭請祿，恐所在不練行由，請處分者。責問上者，得里正張仁彥、保頭高義感等狀稱：前件人所將奴畜，并是當家家生奴畜，亦不是詃誘影他等色。如后有人糾告，稱是詃誘等色，義感等連保各求受重罪者。”②《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第334頁。“詃誘”即欺騙誘惑；但“影他”卻不能釋作“隱藏他人”或“遮蔽他人”，只有理解為“冒充他人”，方與上下文義相契合。

至于將“影名”釋作“隱藏名字”，恐怕也有再思考的余地。《漢語大詞典》立有“影占”詞條，給出兩個義項：1.謂虛占人戶或田產，使逃避賦役、稅收；2.冒認占有③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三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年，第1132～1133頁。。由此可見，“影”字與“占”字構成一個詞時，“影”字有“虛”、“冒”的意義。同理，“影”字與“名”字構成一個詞“影名”時，其義也就是“冒名”；“影名假代”也就是現代漢語里常說的“冒名頂替”。在稷山方言里，“影名”一詞今日仍頻頻出現。如說：“他影名來看我，其實是想向我借錢”；“他影名走親戚，背地里卻去告狀。”據老友葛承雍教授見告，西安地區也有同樣的說法。如果將這一說法歸納為句式，便是：“以什么為名義，實際上卻干別的事情。”當然，這個“名義”自屬偽托，未曾改變其假冒性質。“影名”一詞在當代漢語里的這一用法，至多也只是對其原始含義的延伸或擴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