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強 青島大學經濟學院
從事電影創作的21年中,李滄東卻只有6部作品,無論怎么講李滄東都算不上是一個多產的電影導演,而某種層面上其作品類型及風格甚至可以說是比較保守固定的。作品雖少,但每一部卻都是上乘佳作,憑借早年作家身份的寫作經歷,李滄東親自操刀編劇工作,其認真的工作態度及嚴格的自我創作要求,使其每部作品都結構充實,沉穩有力,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電影風格。
我們通常喜歡使用“×××電影”來指代一個擁有特定風格的導演的電影作品,例如“昆汀電影”“王家衛電影”等,雖然“特定風格”對一個電影導演來講,同時也對電影觀眾來說并不確定是一件好事,但即使這樣,面對這位并不多產的電影導演,筆者認為使用“李滄東電影”來指稱其電影作品并無不妥。這并不是形容李滄東的作品風格單調,而是考慮到李滄東同其他純商業電影導演在創作初衷方面的差異:其電影作品中絕大部分角色多為社會所拋棄的邊緣人物,或遭遇家庭變故;或為貧苦命運所折磨,苦苦掙扎在底層生活中。而李滄東則以深刻的批判主義思想與濃重的現實主義色彩為他們樹碑立傳,感情細膩地描繪出件件人間悲喜劇。如此一來“李滄東電影”絕不僅僅是一個符號性的稱呼,更是對李滄東關懷底層人民,揭露社會現實及贊頌人性美善的創作思想的認可與肯定[1]。
人文主義關懷強調對人性的關懷,也就是對人性尊嚴、個體價值和自由平等的關懷,它反對強權暴力,提倡寬容博愛。但是歷史從不缺少對權力、對資本的崇拜者和歌頌者,他們描繪當下國度的繁華富足,歌頌當權者的開明偉大,盡顯燈紅酒綠歌舞升平,只是那些被時代洪流沖刷而不留蹤跡的社會底層的人民,他們的喜怒哀樂卻鮮為人們所知。
李滄東講過這樣一句話,“我不想去制造華麗的幻覺讓觀眾陶醉,我希望電影能離現實近一點、再近一點,每次創作我都圍繞這一點在努力”。確實,李滄東無疑是一位深刻的現實主義導演,在他的作品中人物角色多為底層邊緣人物或社會普通市民,有的會認為他們渺小、微不足道,而或許正因如此他們不能在社會發展潮流中尋求特殊道路而積累財富,他們雖心地善良卻難逃生活貧困的壓力,從事著辛苦繁重的工作而在社會底層掙扎,階級固化背景下他們又往往被特殊階層所壓迫和控制,這些可憐的人們逐漸被社會所邊緣化而得不到他人的關注。
李滄東并沒有刻意地去制造悲劇,他總是平淡地敘述一個故事,然而僅僅如此就已經讓觀眾感同身受,唏噓不已。回顧李滄東的6部電影作品,他為被人利用而慘死的退伍農村青年樹碑,為國家發展大潮中逐漸喪失善良本性的小警察立傳,講述被社會所邊緣化的無業青年與腦癱姑娘的愛情,他為我們展現了幼子被殺的年輕寡婦的痛苦與掙扎,又為我們呈現孤獨無助的老婦人是怎樣熱愛生活又如何大義凜然舍生取義,而面對資本洪流的沖擊,李滄東又為我們訴說了階級固化環境下貧困年輕男女的無助與掙扎。李滄東每次都在認真反映普通小人物的困境與掙扎,他試圖讓沉迷于“幻覺”的人們去關注身邊的弱勢群體,試圖去展現那些被“歌舞升平,天下盛世”所掩蓋的真實生活,試圖去重新喚醒世人早已大多麻痹的憐憫之心。每一部作品無不流露出導演內心的悲痛之情,這也就是李滄東電影中所要深刻表達的人文主義關懷[2]。
談及2000年電影作品《薄荷糖》,李滄東表示他想提醒年輕人思考“時間意味著什么”,此時導演在展現小人物人生悲劇的同時也是在向觀眾拷問,向社會拷問。仔細回味李滄東的電影作品,似乎都能感覺得到導演在試圖通過電影向我們傳達著什么東西,它們有關家庭、有關愛情,又或有關人性本善、有關宗教哲學。這或許就是導演試圖通過電影來向觀眾傳達的人文關懷。電影故事中的人物或許只是虛構,而面對電影觀眾,李滄東真正想要表達的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悲憫之情。電影故事中的人們已經讓人唏噓,可是觀影之后的人們一定要努力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好好地生活下去。作為一個年過半百,早已飽歷人生滄桑的長者,李滄東并不需要因為悲劇而悲劇,為了痛苦而痛苦,他確實希望人們能夠在“別人的遺憾當中看到自己犯過的錯”而不要再毀掉自己的人生[3]。
韓國是一個宗教大國,自1886年基督教得到朝鮮政府認可而取得合法性身份后,基督教在韓國(特別是在“二戰”結束后)取得了巨大的發展,成為世界上基督教人口增加最快的國家。截至2012年年底,在韓國有接近1/3的人口是基督教徒。當然基督教在韓國的發展也是經歷了種種困難的,而宗教所帶來的也不僅僅是“福音”,各地方不同的風俗文化,不同教會的教義教旨,不免會產生大大小小的問題。作為朝鮮戰爭后成長起來的一代,李滄東經歷了基督教在韓國的快速發展,就如同其他電影創作者一樣,或肯定或否定,或相信或質疑,李滄東也在其電影作品中對宗教問題進行了討論。就如同我們接下來所要分析的一樣,他沒有完全否定宗教也沒有熱情盛贊上帝天神,李滄東則是在電影中明確提出了自己對宗教的質疑,他通過電影人物的設定與故事情節發展,來引導觀眾同自己一起去重新審視宗教,以懷疑的態度去再次思考宗教問題。
在電影《綠魚》中,警局科長的夫人居然同一位牧師出軌了;《薄荷糖》中金永浩那位虔誠的妻子則因為跟自己的汽車教練偷情而遭到丈夫毒打;《綠洲》中洪忠都信仰基督教的母親以及社區牧師在影片中多次出境,眾人手拉手靠在一起做禮拜的情節就出現了兩次,只是最后洪忠都與恭洙戀愛親熱遭到警察逮捕卻成為眾人祈禱請求上帝原諒的罪過;電影《密陽》在一定程度上則更像是一部宗教電影,影片自始至終宗教元素從未消失,除了對韓國現實生活中地方小教會的寫實描繪為觀眾展現了韓國基督教的真實面目,更是借失夫喪子的申愛對基督教的認知變化表達了自己對宗教的批判態度;在電影《詩》中李美子前往教堂偷偷參加自殺女孩的追悼儀式,偌大的教堂中寥寥數人,牧師華麗的禱詞卻給人以無盡的蒼白無力感。這一切的場景使人不禁產生強烈的疑惑:宗教的真實意義到底有多少呢?
在李滄東導演的新作《燃燒》中,宗教元素毫無懸念地再次出現,有片頭一閃而過的路邊傳教人士,也有宗秀跟蹤本在天主教堂看到的彌撒儀式(或許亦是導演在有意暗示本的天主教徒身份),這也讓人產生疑問,李滄東此部電影中出現的宗教元素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韓國基督教滲透程度已經強大到了電影取景都已無法避免的地步了?影片最后,消失的惠美極有可能是被本當作“塑料大棚”一樣的“燒”掉了,結合前段劇情中本參加教會彌撒,可能又是導演假借天主教徒獵殺年輕單身女性的犯罪行為的劇情,進而再次重申自己對宗教的“質疑”的態度[4]。
李滄東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其個人成長經歷與韓國戰后經濟發展高度吻合,他也曾坦言過從小就體會到了物質匱乏的種種艱難。抑或成長過程中的貧苦體驗,抑或性格使然,李滄東身上憂國憂民的氣質十分明顯,考察其歷部電影作品,更可以感受到李滄東身上那極具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情懷,另外從其對作家魯迅先生的推崇之情亦可窺見一斑。
李滄東電影中特定的故事背景也注定其必然揭露當下社會問題的使命,而且他從未逃避過這種使命——既然不能為時代發展高唱贊歌,那就為洪流沖刷下的傷口呼救吶喊吧。就這樣,李滄東非常努力地去嘗試還原真實生活,全面深刻地揭露當下種種社會問題。電影《綠魚》中城市化進程中資本對傳統農村文化的割裂,官商勾結貪贓枉法,黑幫勢力獨霸一方草菅人命等社會真實問題一覽無余;電影《薄荷糖》則以倒敘的剪輯方式對韓國動蕩不安的八九十年代進行了反思:充斥暴力的軍隊文化,光州事件中軍隊的殘暴鎮壓,獨裁政府抓捕民運人士及亞洲金融風暴的沖擊;在影片《詩》中則以老婦人美子的視角對小縣城幾方勢力在中學生性暴力案件中的對抗博弈進行了描繪;電影《燃燒》則反映出了韓國財團經濟下的貧富差距、資本至上以及社會階級固化等問題[5]。
李滄東直到42歲才執導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作品,之前的他則是以小說家的身份為人們所熟知。在這樣一種特定的身份界定下,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李滄東只是將手中最初的筆換成了攝像機,用聲音和色彩替代文字繼續挖掘人類內心世界,對人性善惡進行反映與分析。
電影《綠魚》中兇狠狡猾、城府頗深的黑幫大哥與簡單樸素、善良純真的“黑道初哥”莫東形成了鮮明對比,最后莫東被人利用慘遭殺害的情節更是讓人悲嘆不已,影片結尾“黑幫大哥”的女友美愛緊握照片而放聲痛哭也似乎是在向觀眾發問:到底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電影《薄荷糖》中特殊的敘事結構讓我們看到了絕望求死的破產老板向退伍從警的暴戾青年,最后到簡單質樸的工廠打工仔的奇特“轉變”。筆者認為,這是李滄東第一部直接探析人性變化的電影作品,主人公金永浩因“光州事件”中誤殺女學生而內疚不已,其后拋棄初戀開始了麻木殘暴的警察生活,以及最后奸詐圓滑,出軌女秘書的經商生涯都與此有關,而李滄東導演則借金永浩的個人毀滅對人性的墮落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韓國自古受東亞中華儒家文化影響深遠,“仁義禮智信”的儒家修身道德在韓國民族文化中也是根深蒂固的,而電影《綠洲》中玩世不恭、閑散無事的洪忠都卻有著敢愛敢恨、奉獻自我的博愛之心,這讓影片中自私蠻橫的忠都大哥、拋棄妹妹唯利是圖的恭洙哥哥等看似正經仁義實則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更加讓人厭惡,李滄東再次表明了自己對人性善惡的定義標準及崇尚博愛的普世追求。2010年執導的電影《詩》更是通過一位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孤獨老婦人的內心掙扎與大義滅親將人性之美表現得淋漓盡致。當面對大愛與小愛的取舍,老婦人最終在探索詩歌寫作的過程中完成對人性的思考,舍生取義而救贖自己,李滄東似乎也在向我們傳達了追尋人性至善的艱辛與不易[6]。
就文藝作品或者更加深層次的藝術作品而言,在創作伊始作者肯定是懷有某些思想意識或精神傳達的,其創作過程中的表現不足或用力過猛等問題又往往會令最終作品同創作初衷有所差異。同樣地,站在電影觀眾的角度,在獲取并理解電影作品思想時也往往存在理解不足抑或過度解讀的可能,筆者在這里分析李滄東電影表現主題的過程中也不免會出現各種偏差與錯誤。同時本文也只是側重于電影主題思想及導演個人經歷等方面進行分析解讀,對于電影拍攝手法等技術性層面并未涉及,對全面分析理解一個創作型電影導演來說這顯然是不夠的。
誠然,電影創作需要百花齊放,我們也需要更多深刻有力的“×××電影”,而若是更加深入并提升到藝術層面的話,電影也是負有其特殊藝術使命的,這樣來看,作為一個非純粹商業電影導演,李滄東編劇及導演能力值得肯定,其電影作品探討人性善惡,宣揚博愛精神,傳播人文普世價值,更是當今社會環境下我們所需要的藝術佳作。作家出身的李滄東最終選擇了電影,倒不如說,更像是電影選擇了李滄東式的電影導演。同樣地,我們關注李滄東導演,分析其電影作品,其實也是希望我們國內也能走出同他一樣令人尊崇的電影創作者,也希望我們能夠發現目前自身所存在的娛樂至上主義等問題。最后我們期待李滄東導演能夠繼續創作出更加優秀的電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