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鵑
(上海音樂學院,上海 200235)
如果說19世紀側重于從宏觀角度探討音樂的價值與審美的德國學術系統是研究音樂學的重鎮的話,20世紀前后崛起的英美實證傳統和分析哲學憑藉對音樂的形式技術分析和歷史實證研究,占據了這一時期音樂學研究的半壁江山。在20世紀上半葉形成了德國哲學思辨傳統與英美實證分析分庭抗禮的局面。阿瑟·門德爾(Arthur Mendel)曾在他著名的論文“例證與解釋”(Evidence and Explanation)中說:“除了著迷于確定的事實,以及事實之間的聯系,我們還對音樂作品本身感興趣——那是獨立的結構,愉悅的對象。”對音樂作品文本和收集到的資料的展示而非歷史性的解讀——更談不上審美價值的闡釋和評判——被視為20世紀上半葉最突出的成就。然而這種缺乏音樂史與文化史﹑社會史以及思想史之間互動的研究路數很快就遭到了質疑。約瑟夫·科爾曼和利奧·特萊特勒都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對實證主義音樂學發起了抨擊。盡管前者的起始點是批評,后者的出發點是歷史,但最終矛頭都指向將理解﹑欣賞﹑歷史以及批評懸置起來的實證主義音樂學。
在科爾曼和特萊特勒的感召下,20世紀后半葉的英美音樂學越來越關注音樂的文化歷史和審美價值層面。與德國傳統音樂學研究者不同,這一時期的英美音樂學者相比德國傳統音樂學者來說,大多具有深厚的音樂修養。如《音樂作品的想象博物館》的作者莉迪婭·戈爾和《古典風格》的作者查爾斯·羅森。本書的作者艾特博士就是這樣一位精通音樂的人文學者。他既有豐富的樂隊演奏和指揮經驗,又有廣博深厚的人文素養。在本書中,艾特把西方音樂本體論的研究放置在哲學與歷史學﹑文學﹑社會學層面進行,同時又以強烈的批判精神,對20世紀初崛起的先鋒音樂以及后現代思潮展開討論。
《從古典主義到現代主義》除去前言與導言以外共分為兩大部分。其一是“古典主義音樂文化”,其二是“現代主義音樂文化”。第一部分(前四章)主要探討西方古典音樂文化的形而上秩序;第二部分(后四章)則著力于勛伯格開啟的先鋒文化觀念。盡管這兩部分的劃分有著令人不安的簡單化之嫌,但在作者的論述中,這兩部分并非分而治之,“文化”與“秩序”是始終貫穿二者的深層線索。
作者直言20世紀初,西方音樂文化不可挽回地走向兩極化。一方是保守的古典音樂,另一方是創新的先鋒音樂。音樂廳演奏曲目依舊是經典作品,這些作品不曾衰敗,但也很少更新。學界對先鋒音樂的探尋盡管熱火朝天,但圈子之外的人卻對此熟視無睹。不僅如此,新音樂也未對經典作品產生應有的影響。
是什么原因導致音樂上傳統與創新之間的決然分裂?作者認為實質在于現代所指的創造性是對傳統的拒斥。但如果僅僅將這種“拒斥”理解為有關于趣味的爭端,在作者看來是被簡單化了。這類爭端是隱藏在藝術和文化面具之下的關乎形而上學的問題。談到新音樂,不可繞過的大人物就是特奧多·阿多諾(Th.W.Adorno,1903-1969)。在阿多諾看來新音樂揭示了現代社會的根本特質——無所不包的孤獨感。但作者卻更贊同阿多諾的另一觀點:現代音樂表現了無所不在的,人的自我異化。對于音樂的傳統與創新,作者以一種保守的姿態站在阿多諾的對立面,他認為:“阿多諾的解釋并不足以對先鋒音樂的形而上學層面或道德層面構成有效性,然而卻為歷史層面的探尋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背景。”阿多諾試圖把音樂主體納入到一個更為宏大的文化總體視野中的觀念得到了作者的絕對贊賞。
由現代音樂廳演奏曲目的尷尬引發的問題,不僅是本著作所要解決的表象問題,更交代了作者的研究策略:歷史維度和哲學觀念的力量,是貫穿整本著作的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方法論前提。
作者認為現代對傳統的拒斥主要表現在對古典主義建立起來的秩序的反抗之中。古典主義所建立的目的性秩序的建構與西方世界的底層觀念——即充分消化了希臘羅馬文化的世俗基督教觀念“范式”存在著非同一般的關系。這種關系在作者的論證中并非只浮于空泛的﹑象征化的表層,而是體現在如調性體系的建構﹑和聲與善的性質﹑時間觀念﹑悲劇性敘事原則甚至靈知主義等多方面。
在此僅以調性體系的建構為例。對19世紀末調性瓦解的記述大多與音樂演變有關。生物進化論的觀點把調性想像成基因,是成長與衰敗的有機過程。這是一種自然主義的解釋,另一種歷史主義的觀念則認為調性聽覺是某種特定文化歷史的特定產物。肖龍(Alexander Choron1771-1834)認為每個年代的指導精神都是以音樂材料的客觀趨勢來表明自身的存在,因而才會出現“古代調性”與“現代調性”的劃分。費蒂斯(Francois-Joseph Fetis 1784-1871)指出調性是形而上學原則,并非音樂的內在構造或形式屬性的現實,而是人類意識的現實,這種現實把某種認識組織——一套動態傾向施加在音樂材料上。艾特博士從具體的調性音樂創作出發,又對古典哲學中的形而上觀念與調性和聲體系中的目的論秩序深入探討。作者力圖將自然主義與歷史主義相統一,他認為:我們可以把調性體系的歷史進程理解為西方文明中的人類聽覺系統的發展進程——即調性知覺的建立﹑豐富乃至最終走向衰落和瓦解,而這一進程是與西方古典形而上學所表述的倫理秩序的盛衰有著深層的同構性。可以說,作者對西方音樂的古典哲學層面上的形而上觀念與調性和聲體系中的目的論秩序的深入探討,是一個并不多見但卻不無道理的哲學視角。
本書標題采用“古典主義”與“現代主義”,似乎有意避免精確的年代意義。盡管艾特博士所指的古典音樂的確包括了音樂史上巴洛克﹑古典和19世紀浪漫主義時期;現代音樂也的確是指20世紀以來的新音樂。但“古典主義”與“現代主義”卻更傾向于一種觀念的一致性:前者具有“共性創作”特征,而后者則在于對“共性”最大程度的偏離。“主義”二字消解了古典和現代二分法令人不安的簡單化之嫌,也交代了作者關注的核心:并非從編年的角度,而是從形而上的意識形態視角考察新音樂反傳統的革命性精神。
基于此,作者將具體音樂現象與歷史人文乃至意識形態緊密纏繞。例如,作者認為調性體系構成了音樂的敘述性,時間性敘述在不同類型的作品中有不同的體現。作者分別從不同時期的歌劇﹑藝術歌曲和交響樂中選取大量作品進行研究,認為“由于19世紀中葉古典調性體系開始瓦解,站在18世紀角度看,歌劇中的理想性因素已慢慢趨于衰微,歌劇的敘述性依然體現于時間秩序中,而然理想性已遠離歌劇內在的目的性秩序。19世紀浪漫主義歌劇既不擁有哈姆雷特或哀格蒙特式的英雄主義,也不具有俄狄浦斯式的倫理罪責或因個性缺陷帶來的悲劇性。”
本書譯者李曉冬博士的譯者后記副標題“當我們談論音樂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恰當地回應了艾特博士給我們的啟示——當我們在談論音樂的時候,我們似乎總在間接地談論著比音樂自身更為廣大的﹑深遠的某類事物。在音樂文化發展的歷程中,不可缺席的除了音樂本身,還有形而上學觀念。
誠然,作者在論述的過程中常常顯露出其略顯保守的姿態——他遵循傳統形而上學觀念對先鋒音樂提出批判,認為現代音樂只有回到經典中去才能尋找到出路。例如作者在“現代的時間觀念”(《從古典主義到現代主義》第86-91頁)中說:“排除一切前提的新和未來性,既排除了與循環時間象征的可測度和諧觀念之間的聯系,又與柏拉圖主義普遍而內在的宇宙秩序所象征的至善觀念割裂開來”;又如作者在“重審觀念論音樂美學”(《從古典主義到現代主義》第110-117頁)中多次提到“理想美”﹑“理想型的美”,并認為:“如果我們對觀念論美學的歷史重要性有所認識,就可以在某種角度把調性音樂的發展理解為理想美的一系列順序性敘述,而不只是一連串音樂歷史空間的旅程。”
筆者認為,本著作并非旨在對古典音樂和現代音樂的優劣作出判斷,而作者以其深厚的哲學﹑文學﹑音樂學底蘊深入到古典音樂和現代音樂背后的觀念層面,既對具體作品以音樂學式的案例分析,又輔以文學﹑哲學例證,從而切入許多西方音樂的根本問題才是真正值得人們所珍視的。
注釋:
①《從古典主義到現代主義——西方音樂文化與秩序的形而上學》,布里安·K·艾特[美]著,李曉冬譯,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2年第一版。另:本書原著寫作年份在中譯本中并沒有交代,筆者就此事與譯者李曉冬博士交流,李曉冬博士經查閱此書版權頁后告知或許應是1988年左右作品。
②布里安·K·艾特(Brian K.Etter 1954-2005),美國精通音樂的人文學者。他一生致力于人文學科的研究,還做過專職音樂家,精通音樂理論且具備豐富的演奏經驗。
③轉引自:《沉思音樂——挑戰音樂學》 約瑟夫·科爾曼著朱丹丹,湯亞汀譯 人民音樂出版社 2008年第一版,第21頁
④約瑟夫·科爾曼(Joseph Kerman,1924-),美國著名音樂學者,新音樂學先驅之一,著有《作為戲劇的歌劇》(Opera as Drama,1956),短文《美國音樂學概況》(A Profile for American Musicology,1965)等。他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對英美音樂學研究偏重實證主義的傳統進行反思、批判,提出應當將歷史、文本的考證與審美意識及批評結合起來,以批評作為音樂學研究的取向。
⑤利奧·特萊特勒(Leo Treitler,1931-)當代著名德裔美國音樂學家,主要研究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音樂。對20世紀音樂學研究,他堅持以歷史的原理為出發點。
⑥從19世紀的謝林、康德、叔本華到20世紀的阿多諾的研究中,盡管音樂始終占據重要的研究地位,但卻都是從哲學的思辨中觸及音樂問題。
⑦《從古典主義到現代主義——西方音樂文化與秩序的形而上學》,布里安·K·艾特【美】著 李曉冬譯,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2頁。
⑧特奧多·阿多諾(Th.W.Adorno,1903-1969)著有《新音樂的哲學》、《音樂社會學導論》等著作,將深層的哲學反思同音樂作品實體的具體審美經驗相結合,從中揭示音樂藝術的本質。在這個過程中,貫穿著一種強烈的歷史感。阿多諾探討的對象是西方的新音樂,通過對勛伯格和斯特拉文斯基的對比,他以一種否定之否定的觀念維護新音樂。
⑨同6,第3頁
⑩同6,第3-10頁: 阿多諾竭力捍衛現代音樂的創造。他將古典主義音樂視為裝模作樣,故作傷感的“媚俗”。他的虛無主義源自現代世界道德的崩潰,這種崩潰導致柏拉圖式的理念的善成為非存在。所以,在阿多諾看來,音樂的任務就成為對這種形而上虛無主義的揭示,它是對所有至善理念的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