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鴻

我在遺址看見失散多年的兄弟
和他的女人,隔著燭火跳動的溫暖
琵琶一樣飽滿的微笑,如掛在枝頭一塵不染
騰出一只手,將心里的鋼筋連根撥出
擠干苦水再吸足陽光,眼里終于長出翅膀
攀上人心之巔,捕捉浮云的變幻莫測
要逃就逃進廢墟下面,要躲就躲進蟻穴中
時光從雨水的縫隙滲漏,無論以誰的名義
我都不會被你帶走,即使信仰陷進泥潭
我也是一截永不沉沒的枯樹樁
寫給故鄉的家書,是一張過期的準生證
憂傷禁錮成一潭秋水,望鄉臺下,我的兄弟
鉆進我的肺胸,滲入我硬化的毛細血管,在七月半
成為躲在門后的祖先,貪婪地吸食剛點燃的香火
冬天已經在不遠處磨刀霍霍,窮骨縮進體內
香燭燃盡,所有的祝福便被踩在腳下,這日子
越捂越有后勁,越刨越顯原形
一條胳膊留在廢墟下,陪伴長眠的青春和愛情
從廢墟里撿回兒子繡著羊角花的書包
和少一條腿的男人。陽光將體內的冰塊擊碎
你將殘缺的身體當禮物,送給秋天
女人和男人,互為拐杖,一夜之間
捏出一個玉米般飽滿的兒子
見風長高,如絲茅草放肆地搖曳
撕裂骨髓的痛被夕陽包裹,埋進土里,
長成半坡土豆,和拔不盡的白發
一只衣袖蕩出秋天的蕭瑟,土豆在背上
沉重如踏實的希望。少一條腿的男人
在吊腳樓喂養炊煙。天際線縫補日子的撕裂
生活就是矮矮的屋檐,黃土滋養初秋的雨水,空袖管
被孩子牽?。骸皨寢專疑蠈W時可不可以用哥哥的書包?”
背土豆的女人,將灰暗的暮色笑出一抹霞光:
“兒子,那就是你的書包。
哥哥已經轉世,成了你。”
總有一條能套住我,如前世未解開的結
迎客的烏銃,將烏鴉趕往冬天
我站在石椅羌寨吊腳樓上,看寒流之外
伸手夠得著的,不遠處我的老年
鼻息涌動如秋水,另一個我走向虛無的背面
歌聲清亮,如十年磨出的鋒利。隔著精致的面具
洞穿前世的罪惡與孽緣。我在羌紅的牽引中回眸
早已分道揚鑣的青春。思念在瞬間勃起
秋天躲進我體內,如冷卻的隕石
日子被咂酒裝點,加了蜂蜜,
依然如哽在喉。你在我的左腕
偷吻著我散亂的脈搏,竊聽我重新激活的心跳
兒子和孫子都跑得比你快
一聲招呼沒打,就將你滯留在塵世
不孝??!你站在夏天,控訴五月的青黃不接
石頭在廢墟上猶豫,要不要再來一次舞蹈
死亡證如攔腰折斷的旗桿,將前世今生擊穿
日子被粉刷得猝不及防,覆蓋河面上的冬天
兩個人的名字換成紙幣,一半燒給廢墟下的家
一半換回一輛電瓶車,在街邊等候
趕往春天的幸存者。老骨頭被燒酒泡軟,在黃昏
與電瓶車相互打量,觸手可及的天堂
活著就是積云成雨。余生還長。你總是不急
與電瓶車一起走走停停。在通往黎明的路口
撿起長夜的遺夢,也撿起自己。裹緊秋色為襖
將體內的灰燼捂出火星
點燃禮物般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