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蕊
國內的學者應當想清楚研究的方向,
是中國的管理學問題,還是管理學的中國問題。
好像一場大夢,時光倏忽到了2016年底。當編輯問我打算回顧2016還是展望2017時,感覺被啪啪打臉打到從夢中醒來,然后被搖晃著聽到:你已經回國六年了,六年知道嗎?又一個博士學位的時間了,還是延期畢業的。對于一個剛被喊醒的人,展望有點困難,那么看看來時路,且就“回國再適應”這個題目,六年之后,我能不能進入答辯環節、按時畢業呢?
相對論誠不我欺。小時候的日子是知了聲聲叫著夏天,為賦新詞強說愁;年紀大了以后愁多得都說不出來了,同樣是一天24小時便成了一寸光陰一寸金。和年齡一樣,生活環境也制造著不同的時間感知。發達地區制度完善、環境穩定,隔個十年二十年故地重游,基本沒什么變化,尤其像美國“大農村”地區,生活悠閑空氣好,人少事也少,時間就顯得慢。而國內幾乎各種環境都還在發展中,好多地方隔了一年半載再去就不認識了,好多事還是要借助關系而不是完全照章辦事。人人事雜心亂,很難靜下心來做事,一天忙忙叨叨就過去了,時間過得飛快。
當年有位在上海某高校任教的同學,聽說我要回國,感慨道: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我文學修養不足,特意查了一下,語出黃庭堅《虞美人》,說的是遠離祖國多年,年輕時的雄心壯志已消磨殆盡。他是位有理想有情懷的經濟學家,有很多憂國憂民的理想,雖然一直戰斗在教學科研的前線,但那些少年志氣想必在柴米油鹽中磨損了不少。
而我呢,在洛杉磯四季不輟的陽光下,為了遍嘗美食而堅持鍛煉身體,過得無比健康、規律,讀論文理數據幾乎成了業余工作(難怪研究做得不行)。生活簡單,則赤子之心尚在,一腔熱血猶存。感覺精力和體力都比十年前好得多,倒是很迫切地想去體驗我疏離了十年的故鄉。也許因為從經濟學到企業戰略,了解到的國內外企業實踐越多,越覺得我國人民勤勞勇敢、堅毅善良,中國經濟沒道理不欣欣向榮。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國外的人通常更愛國,我看這就是個主要原因。
有位同是海歸六年的高校教師撰文說,回來后不僅要完成從學生到教師的角色轉變,更要適應從強制度環境返回弱制度環境后的各種挑戰:生理系統要經受霧霾和食品安全的反復考驗,心理方面要逐漸摸著石頭過河,體會辦事過程中的復雜、靈活和無奈,然后學會接受,學會應對。總之,回歸人的要務之一就是快速成長,盡快成長到皮糙肉厚、耐磨耐撕。所謂適者生存。
稍加注意,就會發現海歸人士的文章總有類似的感嘆,像“嘆息”“壓力”“疲倦”“無奈”這樣的關鍵詞,一搜一大把。既然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當初為什么要回來呢?反正我自己呢,作為一個北京土著,當年我父母聽說了我接過的offer,哪兒都嫌太遠,說了半天,只有我大北京不遠。
他們離不開熟悉的親戚朋友,我也不可能離開日漸年邁的他們。縱然祖國大地有著當前任何國家都難以比擬的機會,我想真正幫我們做決定的,還是那些無形、但扯不斷的東西吧,比如親情、愛情、家鄉的味道。困難雖然多,卻也無法擋住一顆要回歸祖國和家鄉的心,歸與不歸之間,看你看重的是什么了。這就是“好山好水好無聊”和“好臟好亂好熱鬧”的對決吧。
說完回歸之心,說說學術。作為一只受過正統美式學術研究培訓的“青椒”(青年教師的戲稱),我和許多同輩一樣,一直以西方(特別是美加)高校的研究范式為模板,以在頂級英文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為目標,這也成為越來越多高校的評價指標。
不幸的是,無論多窄的領域,頂級期刊一只手就能數過來,全世界怎么也有數以萬計的“青椒”在拼命擠進去,中國人做的研究要躋身英文學界的塔頂,并且擁有一定的話語權,用腳跟想也知道能做到的無非寥寥幾人。
然而另一方面,經過這些年與國內學生、學者、企業家的接觸,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美國那一套強制度下的學術范本和研究內容,對于中國學界和管理者來說,過于理論化,難免流于無趣。何況,如果僅僅把英文學界已經用到爛熟的理論裝在標有“中國”二字的瓶子里,在數據上再精細化一些,這樣的研究有多少新意,有多大價值,又有幾位管理者能聽得進去呢?
著名華人管理學者陳明哲老師曾多次說,國內的學者應當想清楚研究的方向,是中國的管理學問題,還是管理學的中國問題。著名美國猶太裔管理學者阿里·盧文(Arie Lewin)熱心于管理學的中國問題,他曾任著名國際A+期刊《組織科學》的主編,現在以70多歲高齡任《管理與組織綜述》主編,每一篇提交上來的文章都會親自看、親自給作者寫信,除了值得欽佩的勤奮,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他以一個外國人、一位資深管理學者的角度,感受到了中國企業的多樣性及其巨大魅力,顯示出對中國企業中的管理現象的極大興趣。據我所知,他多年以來頻繁走訪國內知名企業,不光是理解現象,更是進行哲學探討,這和現在很多企業家從歷史哲學中求解的思路不謀而合。
受這些影響,本該浸淫在頂級學術期刊文章中的我,卻慢慢撿起了對中國人、中國文化的經典討論: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他的弟子余英時先生的《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孫隆基先生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雖然受工作所限讀得比較慢,但越讀越有興趣。他們的書不涉及任何企業管理問題,但其中所闡述的文化特色、思維方式、哲學思想,對于當前分析中國企業和企業家的思路和決策,卻特別有啟發。

其實中國人一向講究家國天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正說明我們在任何組織中的思考方式都是從我們的生活邏輯中來。中國人幾千年來為人處世的哲學,不僅跨越時空仍然有效,而且具有很強的跨層性,也就是說,從日常的柴米油鹽的邏輯借用到組織管理,毫無壓力。難怪掃地僧可以是大師,保潔阿姨可以是哲人。
拍案叫絕之余,我覺得再亦步亦趨追著英文期刊,身為一名中國學者簡直要說不過去了。當然,這只是反思我自己,作為一個不知道黃庭堅的《虞美人》的人,我哪來的資格說別的華人學者當如何?不過是在后悔當時年紀小,大好時光都拋給了英語學習,卻忽視了博大精深的祖國文化。
套用20年前《甲方乙方》里的經典名言,到今天,我回國的六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我希望自己經歷越多,越能夠看清前進的方向,越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對我的生活、對我的祖國充滿希望。雖然有點像口號,但這么多年的積淀,里面的內容,遠遠超過那個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