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欽
夜深人靜,冷冷清清的路上,一輛捷豹和面包車親密地“摟”在一起,尾燈一閃一閃發出刺眼的光。
“你怎么開車的!”
“你怎么開車呢?”對方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在司機身邊聞了一下,就大聲喊道:“這么大酒味兒,肯定沒少喝吧?趕緊給我賠錢,不然我就報警了。”說著就要掏手機。
“大哥,別報警。我錯了,咱私了吧。”
“我也不多要,兩萬,我這捷豹,修車貴。”

酒駕人只能乖乖地掏錢。
“誰是張小國的家屬?”
“我是,我是。大夫,孩子怎么樣?”
“馬上去交費,你兒子需要立刻手術。”
“額……我……我……”
“你什么你啊,還在這傻站著干啥?快去交錢做手術啊!”
“大夫,我……我……嗨!大夫,我就這一千多塊錢,全在這里了。”崔大軍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錢,顫抖著交到醫生手里。
“那先做手術,錢你再慢慢湊。”
“謝謝,太謝謝您了。”
經過搶救,張小國脫離了生命危險,崔大軍也欠下了高額的手術費。為了給孩子看病,崔大軍每天起早貪黑,可掙來的錢遠遠不夠支付治療費用。醫生護士們喜歡小國,又看崔大軍起早貪黑,是個老實人,也幫他聯系過慈善機構爭取社會捐助。可張小國的病得經常輸血,需要很多錢。
就在這時,崔大軍的妻子李玉鳳又和崔大軍鬧起了離婚。“張小國,張小國,又是張小國!你什么時候管過咱們家小軍?你砸鍋賣鐵給他看病,他能管你叫爸么?”
“我不是不管小軍,這不是小國生病了么。”
“他生病怎么了?他沒爹沒娘么?他那個病,你有錢治么?”
“我姐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她和我姐夫離婚以后,一個人帶著小國,不容易。我姐夫又愛賭,哪能管得上小國?”
“好!你管!那個小賭鬼三天兩頭輸血,每次都好幾百,好幾千,你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上次我一百塊錢買個銀手鐲,你說了我足足三天。咱倆結婚這么多年了,你給我買過一件首飾么?你不給我買也就罷了,我起早貪黑地掙錢給自己買個手鐲怎么了?值得你沒完沒了說我三天?這日子沒法過了!”
“沒法過?沒法過你走啊!”
“你讓我走?好,走就走!咱看誰離了誰過不了?!我帶小軍走,你和你姐帶著那個小賭鬼過日子!”李玉鳳摔門而出,崔大軍則陷在沙發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和李玉鳳離婚以后,崔大軍每天依然是起早貪黑。
“大軍,快來。小國出事了。”
“姐,別急,我馬上到!”
經過搶救,小國的命保住了。可幾萬塊錢的治療費,又讓姐弟倆犯了難。
“姐,明天我把出租車賣了,給小國看病。”
“那怎么行?”
“啥也別說了,我離婚了,小軍也被她帶走了。小國要再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還有什么意思?”
把出租車賣了的崔大軍沒了穩定的收入,日子更加艱難。
百般無奈下,崔大軍想起開出租時,一個乘客說過的愛心眾籌。崔大軍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發起了捐款,十幾天的時間里,收到了幾萬元的善款。其中一個人捐了錢,還留言說:“哥們兒,救急不救窮。你那邊安頓一下來北京吧,這邊掙錢的機會多。我幫你租個車,咱還開出租。”看了頭像,崔大軍發現自己認識這個人。他叫周懷宇,之前開出租的時候去他那里修過車。賣了車以后崔大軍也發現自己唯一的手藝就是車開得還不錯。現在有這么一個機會,崔大軍決定來北京試試運氣。
到北京以后,崔大軍在順義租了一間小屋安頓下來,隨后就去租車。可事與愿違,一個多月過去了,崔大軍一直沒有租上車。眼看著從家里帶來的錢要用的差不多了,崔大軍心急如焚。
“大軍,好消息!”
“租上車了?”
“不是,比這還要好。”
“那是什么好消息啊?”
“我正去找你呢,一會兒見面咱慢慢說。”
“好,我等你。”
滿心希望而又懷著些許疑惑的崔大軍哪里知道,等待他的是一條不歸路。
“啊?這樣能行么?不太好吧。”
“你想想小國,再想想你老婆孩子,你不是一直說自己虧欠他們么?”
“這不會犯法吧?”
“咱這是做好事,怎么會犯法呢?”
“咱這是做好事?”
“醉駕是犯法的,你知道不?”
“知道。”
“對啊!他覺得沒有警察查車,就能喝酒開車上路,對他自己,對別人都不安全。咱這么一蹭他,他酒肯定醒了,也肯定不敢再繼續開了。他自己也安全了,也不會撞到其他人了。這難道還不是做好事?”
“好像有點兒道理,總之不犯法就行。那萬一他們不給錢呢?”
“他們是醉駕,不給錢咱就報警。”
“那好,我干。”
“這就對了嘛,你車開得好,我知道修車需要花多少錢。咱倆剛好配合,你負責撞車,我負責管他要錢。明天你在家等我,我來找你。”
第二天晚上10點多,周懷宇開著一輛銀灰色的捷豹來接崔大軍。
“這車真棒,哪來的啊?”
“這你就別管了,聽我指揮,開車。”
兩人來到一家飯店的門口,周懷宇讓崔大軍在車里等他,自己走進了飯店。不多時,周懷宇回到車上,指著幾個剛剛上車的人說:“他們喝酒了,跟上他們。”
兩人開著車尾隨這輛車走了幾分鐘,周懷宇就說:“靠上去,和他并排走。”
“嗯。”
這時白車的左轉燈亮了,“蹭它,就現在。”
崔大軍稍微一點油門,“砰”的一聲,兩輛車撞在了一起。
“跟我下車。”
崔大軍跟著周懷宇走出車門,對面的司機也下來了。還沒等對面人說話,周懷宇就搶著喊了起來:“你并線不知道看反光鏡么?身上這么大酒味兒,是不是喝酒了?”
“我沒喝,我朋友喝了點。”
“不管喝沒喝酒,這事兒也是你全責。你這是不當并線,知道不?我還有事,不跟你墨跡了,把修車錢給我。我忙完事自己修車。”
“我也有事著急,您看多少錢啊?”
“我這個車比較貴,修車得要兩萬五。”
“兩萬五?你打劫呢吧!”
“你自己查查,看我這個車得多少錢?”
對方掏出手機百度捷豹鈑金噴漆價格,一查還真要兩萬多塊錢。“哥們兒,你看這樣行不?咱倆寫一個事故快速處理協議,我全責,賠償您的修車費用。您修完車把發票給我,我好找保險公司報銷。”
“那行吧。”
雙方一起寫了協議,協議上留了電話和身份證號。簽完協議,對方車主的弟弟給送來了25 000塊錢。周懷宇和崔大軍拿著錢一起上車走了。
“哥,你可真行。他說自己沒喝酒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咋辦了。”
“那是,你哥我對道交法比警察都熟。再說了你哥我修了這么多年車,修車要多少錢那也是門兒清。”
“哥,那咱修了車,這錢不就沒了么?”
“咱修啥車啊?”
“不修車,發票咋給他啊?”
“你哥我壓根兒就沒說真話,身份證號、名字都是假的。今兒的錢咱倆一人一半,你趕緊拿著給孩子治病吧。”
“哎,謝謝哥。”
“謝啥,好好干,咱好日子在后頭呢。”
找到致富“捷徑”的崔大軍和周懷宇在10天后又用同樣的手段,從一名酒駕司機身上敲詐了17 000塊錢。這時,崔大軍接到前妻李玉鳳的電話,說小軍出事兒了,在醫院搶救。他和周懷宇決定再次碰瓷賺錢。可這一次,他們失算了,對方選擇了報警。民警處理完酒駕,周懷宇和崔大軍剛準備把車開走,遇上一輛白車,車上下來的人讓二人大吃一驚——那個人就是他們敲詐的第一個被害人。
“手機打不通,身份證號也是假的,合著是騙我呢對吧?今天被我撞上也是緣分,誰都別想走,跟我去派出所把事兒說清楚。”被害人一邊喊,一邊打電話報了警,不久警察趕到了現場,將雙方帶回派出所詢問情況。在派出所兩人交代了3起犯罪事實。
開庭時周懷宇和崔大軍堅稱第三起事實是正常的交通事故,而非故意犯罪。
“第三起事故中,你們開車去干什么?”
面對公訴人的發問,周懷宇和崔大軍都說“我們是給別人送瓷磚樣品去的”。
“送到哪里?”
“對方給我發了個位置,我就導航過去了。”
“收貨人是誰?”
“不知道。”
“不知道收貨人,你把瓷磚交給誰?”
“地點是個飯店,我們到了以后把瓷磚放下就行了。”
“是誰讓你們送的瓷磚?”
“過去時間太長,我忘了。”
“事故是怎么發生的?”
“他們右轉,我們也是右轉。我轉快了一點就撞上了。”
“是你撞的他們,對么?”
“額……是的。”
“撞完以后你怎么和對方交涉的?”
“我問要不要報警,他們就說要私了,讓我別報警。”
為了查明事實,法官又詢問了第三起事實的被害人王云鵬和他車上的乘客趙鈺。
王云鵬陳述說:“發生事故后我就和對方協商私了。可他們要的錢太多了,我記得他們管我要25 000元或26 000元,我不想給就報警了。”
車上的乘客趙鈺說:“事發后對方兩個人讓我們司機下車,態度非常蠻橫地指責我們,說我們酒駕。其實是他們撞的我們,他們一個人專門看著司機,一個人和我們交涉,管我們要兩萬多塊錢。”
崔大軍和周懷宇的辯護人認為,二人駕駛的捷豹在事故中也會受到剮蹭,也需要進行修理,計算二人犯罪數額的時候應該扣除這部分修理的費用。
十幾天后,法院再次開庭對崔大軍和周懷宇敲詐勒索案進行公開宣判。
法院經審理認為:二被告人故意駕車撞擊其他車輛,主動制造交通事故。發生事故之后,二被告人又利用被害人酒后駕車擔心交警給予處罰的恐懼心理,以報警相要挾,勒索錢財。此時,二被告人要求報警,并非真的想讓交警來處理交通事故,而是想向被害人施加壓力,迫使其交出財物。因此,周某和崔某都構成敲詐勒索罪。
辯護人認為在計算犯罪數額時應當減去修車費用。本案中,捷豹車是被告人實施犯罪的工具。被告人故意駕駛捷豹車進行“碰瓷兒”,對于剮蹭造成的修車費用屬于被告人的犯罪成本,無需扣除。
被告人認為第三起事實是送瓷磚過程中發生的正常交通事故,而非故意犯罪。但卻說不清楚是誰讓送的瓷磚,送到哪里,收貨人是誰,收貨地點在哪里。而且被害人王云鵬的陳述、證人趙鈺的證言相互印證,均證實二被告人以被害人酒后駕車為由,索要高額賠償款。因此可以認定二被告人在第三起事實中依然是主動駕車制造交通事故,并以報警相要挾來進行敲詐勒索。
鑒于二被告人當庭認罪,已賠償被害人的經濟損失并獲得諒解,可以對二被告人從輕處罰。
最終判決:被告人周懷宇犯敲詐勒索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并處罰金人民幣4000元。被告人崔大軍犯敲詐勒索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并處罰金人民幣4000元。
像周懷宇、崔大軍這樣駕車主動碰瓷酒駕司機的案件已經不是個案。僅在今年,北京市順義區法院就處理了4起類似案件。其中一個案件的4名被告人分工合作,組成了一個專門針對酒駕司機的碰瓷團伙。團伙中有人負責在飯店盯梢,發現有人酒駕就會通知同伙,告知其車牌號、行駛方向等信息。隨后就會有同伙駕車制造交通事故,發生事故后,又以報警相要挾,敲詐勒索錢財。
開車碰瓷正在向著團伙化方向發展。有人負責尋找目標,有人負責撞車,有人負責交涉要錢,甚至還有人專門負責研究《道路交通安全法》。
是什么讓人把自己變成了一碰就碎的玻璃,把車變成了斂財的工具?
經濟學上有一個著名的“理性人”假設——每個人都在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按照這個假設,當一件事的收益大于成本時,人就會去做,利潤越高,人就越容易去做。這個原理在“碰瓷兒”這件事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只要輕輕地往對方車上一撞,不管是車還是人都不會受什么大傷,對方是酒駕根本不敢報警只能乖乖掏錢。這其中的成本極低而收益極大。同樣是按照“理性人”假設,每個人在做事之前會考慮這件事的風險和回報。開車“碰瓷兒”就算對方報警了,也很容易偽裝成一個正常的交通事故,可以說這件事的風險極低。低風險、低成本卻能產生高回報,在這種情況下,道德的防線很容易就會被突破。
是誰“創造”了這種專門針對酒駕司機的碰瓷已經無從查起,如今需要我們做的是想辦法遏制“碰瓷兒”的發生。
我們不能去要求每個人都是道德楷模,我們能做的只是不給這些人以可乘之機。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做到“喝酒不開車”,遇到這種情況就可以大膽報警,讓警察來處理。這種專門針對酒駕司機的碰瓷就沒了生存的土壤,自然就會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