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情長

曹可伊

指間的記憶朦朧而迷離，離開故鄉的六個年頭已倏忽而過，只余一聲喟然嘆息。

該回去看看了。

走在田間，一身紫色校服在一群粗布衣間是那般惹眼。四周一片闃寂，農人們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窺探著我，像在觀察一個嶄新的靚麗的世界。只是不久，他們又紛紛操起了手中的農具，不加修飾的爽朗笑聲又回蕩在澄澈的天空下，談李家說張家的鄉音俚語也彌散在裹挾著稻香氣息的空氣里。田埂上，每一步都與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走著走著，一不小心，便走進了記憶深深處。

不知不覺間已與老屋相伴走過了我色彩斑斕的童年時光。記得第一次停靠，是我上幼兒園時。那時，放假的我無人照看，尋尋覓覓，誤入它的懷抱。端張小板凳坐在檐下，看伊山日夜的雨從瓦片下飄然而下，一點一點，敲彎了小草的腰。雞在樹下縮起一只腳，把頭反插進羽毛中歇息。

老屋的劉海至今仍黑著呢。老屋未老，凡塵太快的奔騰催得伊人看似老罷了。而此時此刻，當我站在拆了一半的老院前回望，卻只能看見半枯的絲瓜藤上吊了一根碩大的絲瓜，它蕩悠在半空，磚紅的院墻已拆去大半，可以窺見里面黝黑的爐灶，一切記憶的影子，如清水沒過了白墻，漸起漣漪……

曾在一個中學撿了一暑假的粉筆頭，然后在過年的時候把老屋的每一塊磚都畫得花紅柳綠；趴在奶奶背上摸她軟軟的白發，聽她講起那些舊時光里的老故事，家中的大狗阿黃乖乖地躺在她的腳旁，廚房里正傳來煎魚的嗞嗞香氣；遵命去井邊打水，拉那悠長得仿佛拉不盡的井繩，用瓷罐舀上水，在有弧度的波紋里看嘴角邊早晨未擦掉的飯粒；把舀水的瓢放在窗臺上，夜里，滿瓢便都是清亮亮的月光；學奶奶用蘿卜雕出怪模怪樣的牡丹花，扔進鍋里與菜湯煮出“奇妙”的粥；每逢佳節，老街便熱鬧起來，還記得那一年的老街火龍很長，戲園里還有婉轉唱腔，聽著川劇吃塊米花糖，晚風路過陶壇吹散了酒香。

在老院生活了一生的奶奶，常帶我去地里摘玉米，干枯的葉片不時劃破我的掌心，奶奶遂親自用手摸遍玉米田，用濃重的家鄉方言喚我的小名，欣喜地摘出一個個“漏網之魚”，半天下來，玉米裝滿了半個麻袋……

當猩紅的“拆”字烙上老屋的肩時，我其實有些慶幸，看爺爺臨走時溝壑縱橫的臉上有深深淺淺的淚花，我不知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的奶奶會如何，所幸她早些時候走了。

老屋沉重的木門，被時光侵蝕著，吱呀吱呀地搖曳，搖出的卻只有一陣又一陣的心痛了，我的那些歡樂和回憶都將埋葬了么？我愛的人和老屋都已不在了么？

記得有人評價沈從文的一生：前二十年是活在那個生他養他的美麗湘西的沅水邊上的，后幾十年是生活在對湘西的回憶里的。他的回望，是一部《邊城》。我的回望，我想，也許是要學會撿拾，把那些最美最真的記憶撿拾起，隨身同行，妥善安放，那些記憶已與我相伴十六個年頭，它們也應當繼續與我相伴走過接下來的旅程。有了這些溫暖和懷念，這旅途便會繁花似錦，香溢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