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圣華
勤勉不懈『守夜人』
文/金圣華
正月里,一連收到了兩包郵件。在如今“言而無信”的年代,平時收到的多是賬單、廣告、銀行信件,朋友之間只有短訊來去,不見鴻雁往返,于是,這兩份來自高雄的郵件,宛然奪目,何況信封上填寫寄件人和收件人處的字體端端正正,一絲不茍,更顯得特別珍貴。一包是余光中教授寄來的新書,那熟悉的字體,蒼勁有力;另一包則字體娟秀,寄件人是“范我存”。
余光中夫人寄來的是一套桌墊,大紅的牡丹,配上鮮艷的翠葉,盡顯喜氣,是新春期間最好的擺設(shè)。去年底為祝賀師母八五高壽赴臺造訪余府時,偶爾看到府中擺放的紅色椅墊,隨口稱贊了一句,誰知道師母就牢記在心,一日上街,見到花色相似的精品即買下寄來。余先生的那本《守夜人》則是他去年不慎摔跤后,在養(yǎng)傷期間仍勉力校閱完成的新書。兩個郵包,看來是兩老一前一后各自張羅的,從買到寄,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力氣!桌墊擺上了,新書要用心細賞,兩個信封,也會好好地收藏。
余先生這本《守夜人》是獨一無二的杰構(gòu),有異于一般詩選,內(nèi)容包括詩人的自選集,以及各首詩的自譯,因此全書是以中英對照的方式刊印的。精通中英雙語的作家,自撰自譯,按理說,應(yīng)該駕輕就熟,事半功倍。有誰比作者更了解自己全神寫作時的用心所在?有誰比詩人更擅長自己潛心吟誦時的造句遣詞?因此,作家詩人自譯,應(yīng)比他人操觚更勝一籌。然而事實又是否如此?
余光中是深諳個中要訣的。他在《守夜人》第一版“自序”里談到書中選詩準(zhǔn)則時言:“《守夜人》有異于一般詩選,因為譯詩的選擇有其限制……一首詩的妙處如果是在歷史背景,文化環(huán)境,或是語言特色,其譯文必然事倍功半。所以這類作品我往往被迫割愛,無法多選。”詩人明白自譯作品,好處在不可能曲解原文,有所“誤”譯;苦處則“因為自知最深”,而由于兩種語言、兩種文化的隔閡實在太大,故無論如何悉力以赴,也難以盡達原意。詩人為了彌補這種先天的缺陷,翻譯時“不得不看開一點,遣其面貌,保其精神”,這大概是所有認真的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之中都心領(lǐng)神會的妙訣吧!
《守夜人》初版于1992年,再版于2004年,當(dāng)時詩人曾經(jīng)宣言:“感謝永遠年輕的繆思,尚未棄一位老詩人而去。”果然,其后余光中詩興不絕,筆耕不輟,再經(jīng)過悠悠十二載,于2016年重新修訂全書,發(fā)排了最新的第三版。這個新版經(jīng)悉心增刪,共編收詩歌八十多首,占詩人畢生總產(chǎn)量十四分之一。
披卷展閱,在贊嘆詩人下筆煙飛云動,落紙鸞回風(fēng)驚之際,如果悉心細賞,當(dāng)會發(fā)現(xiàn)中英兩種語文之間的差異是何其巨大,而詩人為了使兩者之間的鴻溝拉近,又何其用心!譬如說,余光中詩是最最善用疊詞的,在《車過枋寮》一詩中,詩人用了大量的疊詞:“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雨是一首濕濕的牧歌/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等等,讓人吟誦起來朗朗上口,并有歌謠的感覺,這些詩句一譯成英文,除了重復(fù)用詞,如“The sugary rain on the sugary plain… The juicy rain in the juicy fields.”之外,也善用英文里的頭韻(alliteration),如“The rain is a swishing sheperd’s song/The road is a slender shepherd’s flute.”。這種譯法,是因為譯者深諳在翻譯的過程中,由于兩種語言的轉(zhuǎn)換,兩種文化的抗衡,必有所失,也有所得,只要失得互補,有所平衡,就已經(jīng)盡了翻譯的能事了。又譬如中文里的量詞多姿多彩,而余光中又是個中高手,然而在他膾炙人口的《鄉(xiāng)愁》中,原詩中的“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zāi)?一灣淺淺的海峽”,這“一枚”“一張”“一方”“一灣”,一旦譯成英文,任憑詩才再高,文思再盛,也都得轉(zhuǎn)換成英文里毫無個性的a!又譬如中文里的稱謂一向復(fù)雜多變,《冰姑,雪姨》一詩的題目,用英文表達,也無可奈何的變成了Aunt Ice, Aunt Snow,而不再有“姑”“姨”之分。
新版《守夜人》的封面上,附系了醒目的橫條,詩人宣稱:“再過十二年我就一百歲了,但我對做‘人瑞’并不熱衷。所以這第三版該是最新也是最后的《守夜人》。”想詩人畢生孜孜矻矻,克勤克儉,冷夜里,孤燈下,以一支筆,守護著祖國五千年的瑰寶,讓中國文字的凈與美,能夠伸展下去;中華文化的深與廣,能夠延綿不絕。
“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的一盞燈/只為撐一幢傾斜的巨影/做夢,我沒有空/更沒有酣睡的權(quán)利。”詩人曾經(jīng)如是說。如今在米壽高齡,余先生依然勤于譯著,昂然以揮劍之態(tài),手握健筆,勇猛前進。
讓我們展卷之余,向這位蒼茫中巍然獨立、勤勉不懈的“守夜人”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