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玉 新
(西北師范大學 旅游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華銳族群地理概念形成考述
馮 玉 新
(西北師范大學 旅游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由唐及清,在持續的王朝經略和多民族融合過程中,華銳藏族的地域活動范圍逐漸由模糊指向清晰,并最終形成一個別具特色的族群地理概念。華銳族群地理概念的演變與形成,不僅是歷史上甘青藏區獨特地域文化構建的空間表征,而且是中原王朝邊疆經略與政治整合不斷深入華銳地方的真切表達。
華銳藏族;族群地理;形成過程
“華銳”①① 縱觀歷史和現實,華銳族群活動的地域范圍有廣義和狹義之分,歷史上華銳族群廣義上的地域范圍涉及今河西走廊祁連山東段北麓及河湟東部一帶,而由于民族的不斷融合和文化認同的變遷,今天位于河西走廊東端的天祝藏族自治縣最終形成其核心地域,是為華銳狹義意義上的活動范圍。總體上看,華銳藏區地處黃土高原、青藏高原兩大地理單元的交匯處,是河湟地區與河西走廊東部重要的連接地段,地理區位相對獨特。是安多藏區甘青地方歷史上形成的族群地理概念。歷史上該區域不僅是歷代中原王朝經略河湟流域、河西走廊的重要通道,也是漢、唐、明、清等朝與青藏諸民族政權政治、經濟、文化互動的輻射區域。在特殊的地理環境、政治、經濟等因素的影響下,華銳藏族不僅逐漸建構出了一套相對獨特的族群人文體系,而且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頗具特色的族群地域概念。縱觀華銳族群地理概念形成過程,不僅是古代安多藏區歷史地理發展演變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從華銳藏區由早期“域外”地理單元,被中原王朝統合成“域內”的歷程[1]88,也折射出民族邊緣地區被中原王朝政治整合,最終融入大一統體系的基本趨勢。因此研究華銳地域概念的形成演變過程,對于我們深入探究河西走廊東部民族“邊緣地區”如何逐漸融入大一統國家行政體系的機制,以及認清今天該地區藏民族地理分布的歷史過程,亦頗有助益。
學界對華銳藏區現有的研究成果,多從部落形成史、民族關系等方面入手研究,而對于華銳地域概念的發展、演變、形成過程均未有足夠的關切。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華銳這一族群地域概念構建過程進行系統的梳理和探討。
藏族并非華銳地方原居民族,上古至漢魏時期該地先后為羌、匈奴、鮮卑等民族活動區域。秦漢之際,眾多的羌人部落廣泛活躍于今天甘肅大部、青海河湟地區一帶。其中先零羌、當煎羌、燒何羌等部先后遷駐于今華銳地方,后由于受到匈奴侵襲,華銳諸羌均南遷至狄道(今臨洮)、安故(今臨洮南)、臨洮(今岷縣)、羌道(今舟曲)等地定居。其后,匈奴活動在今華銳地區的主要是西漢時期的渾邪王、休屠王,其活動范圍大致在今甘肅武威、張掖一帶。3世紀初,鮮卑禿發部從東北遼河流域向西遷至河西走廊東部一帶,成為“河西鮮卑”,并盡有涼州之地。十六國時,“嶺南羌、胡數萬皆附于烏孤”[2]卷一百二十六《禿發烏孤傳》,3141,當時的青海東部地區及今甘肅武威、蘭州的部分地區均為南涼所據。直到公元7世紀左右,隨著吐蕃王朝政治、軍事實力的擴張,吐蕃開始遷徙到華銳地區,并逐漸融合了吐谷渾等其他民族,才初步奠定了今華銳藏族的族群基礎。
唐代前期,由于華銳地區在中原王朝經營河隴地區中的重要戰略地位和其鄰接青藏高原東北部邊緣的區位優勢,該區域成為唐蕃爭奪的戰略重點。咸亨元年(670),唐蕃大非川之戰后,由于唐政府在河湟的軍事實力減弱。吐蕃軍隊于儀鳳元年(676),大舉進入鄯(治今青海樂都)、廓(治今青海尖扎縣北)、河(治今甘肅臨夏縣西南)、芳(治今甘肅省迭部東南)諸州,吞并了活動于上述地區的吐谷渾、羌等民族。此后數十年的唐蕃爭奪戰中,今河湟大部和甘肅南部地區多為吐蕃所有,期間一大批世居于青藏高原的吐蕃開始向河湟地區和河西走廊東部遷徙。
從漢藏文獻相互印證分析,青藏高原的吐蕃應是華銳藏族最早的族屬來源,其最早遷入華銳地區的時間,應在7世紀末期以后。《舊唐書》曾記載,唐圣歷二年(699),由于吐蕃內訌,長期戍守東境的吐蕃權臣欽陵之弟贊婆“率所部千余人及其兄子莽布支”歸降唐朝,“則天遣羽林飛騎郊外迎之,授贊婆輔國大將軍、行右衛大將軍,封歸德郡王,優賜甚厚”[3]卷一百九十六《吐蕃傳(上)》,5225-5226,并安置其眾于涼州昌松縣附近洪源谷一帶(即今甘肅武威東南、古浪西北一帶),這是正史中記載的進入今華銳藏區較早的吐蕃部落。另據明人巴臥·祖拉陳哇所著的《賢者喜宴》一書中,記載了有關公元7世紀松贊干布執政吐蕃時,所統轄諸部落的首領、活動地域及部族英雄事跡的大量史實,其中提及當時吐蕃有三勇部、中勇部、下勇部等三大部落軍事組織,其中瑪朋木熱(rma-pom-ra)以下(即大積石山下)[4]35為下勇部駐守的地域來推斷,與河西走廊東部相鄰接的河湟流域也是華銳藏族先民們較早活動的地域之一。又據藏文《多麥政教史》記載:在松贊干布、赤松德贊、赤熱巴金執政時期,藏族法王世族扎、智、東三大種姓隨吐蕃東征之師遷入安木多地區(遷入時間大概在天寶十四年至德宗建中十三年間),吐蕃王朝崩潰后,上述三部就逐漸定居于華銳地區。據學者考證這三個部是西藏最古老的種姓[5]74,在今河湟一帶還有這些部落的后裔,并推斷三大部遷徙地點大致為今互助(華銳扎提部的前身,后發展到莊浪河流域一帶)、門源(智部,后發展到莊浪河流域一帶)、樂都(東部,從四川、青海而來)一帶[6]22。由上可以判定,上述三大種姓很可能是構成后來華熱藏族的主要族群成份。綜上所述,結合漢藏文史資料,我們認為唐代中后期是華銳藏區形成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階段,這一時期吐蕃諸部落遷入河湟以及其勢力向河西走廊東部的擴展,并與羌人、吐谷渾等民族融合組成了華銳早期的族群結構。
其后這批自青藏高原遷徙而來,由吐蕃東征之軍隊、東遷之部落與羌人、吐谷渾等民族融合組成的早期華銳部落,其活動地域和族群結構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有了新的變動和發展。到公元9世紀曾有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之后裔赤帝到多康在青海建立政權,稱萬戶首領,統治過宗喀十八部等多麥大部。吐蕃分裂之后,其后裔又建立了以青唐城為中心的唃廝啰政權[7]85-87。據學者研究“唃廝啰是五代時的嗢末人與河湟各地吐蕃人融合后的一個新的部族”[8]68,可以推測,這一時期由于更大范圍的民族融合,活動于河湟地區的早期華銳部落成分已趨于復雜,但主體仍是吐蕃人。五代之時,“涼州郭外數十里,尚有漢民陷沒者耕作,余皆吐蕃”[9]卷四百九十二 《吐蕃傳》,14152,吐蕃部族勢力已完成了向河西走廊滲透發展,并漸趨穩固。五代宋初,遷居涼州一帶的吐蕃部眾在河西走廊東部建立了地方政權——涼州六谷蕃部。“六谷部”在折逋游龍缽統治時期勢力頗盛,其所轄范圍:“……東至故原州一千五百里,南至雪山、吐谷渾、蘭州界三百五十里,西至甘州同城界六百里,北至部落三百里。周回平川二千里。舊領姑臧、神烏、蕃禾、昌松、嘉麟五縣,戶二萬五千六百九十三,口十二萬八千一百九十二,今但有漢民三百戶。”[10]卷四十三《真宗皇帝紀一》“咸平元年十一月丙辰朔條”,921這一時期,張掖黑河以東、廣大祁連山北麓地區以及與之相連的河西走廊部分農區、渭水上游已成為六谷部的勢力范圍。六谷蕃部是由遷居涼州耕牧的吐蕃部眾及駐守軍隊在華銳地區形成的第一個由吐蕃部落聯盟建立的地方政權,它的形成和出現開創了河西走廊東部祁連山北麓地區以藏族為聚居主體的先河,并奠定了后來華銳族群廣義上的地域基礎。自此以后,以血緣為紐帶的華銳諸部落在河湟、河隴地區已形成了相對穩定的地域活動范圍,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了明代。
明代是華銳藏區發展形成史上的重要階段。明政府在華銳地區實行的一系列政治、宗教管理政策,使華銳藏族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這一時期是華銳藏族部落由血緣為紐帶走向以地域關系為紐帶的開端期。
明時,今河西走廊一帶的天祝、永登、古浪、武威、永昌、肅南等地已形成了大規模的藏族聚居區。根據《莊浪匯記》記載,明萬歷年間莊浪衛有“屬番爾加日等九族每月參營打卯”,共有“降夷男婦幼小共二百四十四名口,住牧屬番共三十一族”[11]卷一《莊浪衛》,491-496,分布在今永登、天祝兩縣。此外,烏鞘嶺以北有紅番族(夏瑪族)、丹瑪族、札提族、阿羅族、噶爾瑪族、嘉雅族、錄述族、那述族、年錯族、紅宛卜族、白宛卜族、武都刺族、溫谷卡族、捏都兒族等族,分布在今天祝、古浪、武威等地區[12]226。有明一代,除了河湟地區大量藏族遷入華銳地區外,由明政府招降安置的部分蒙古族,也成為華銳藏族新的族群來源。史載永樂三年(1405),時任后軍左督都、平羌將軍宋晟招降了蒙古把都帖木兒、倫都兒灰部落五千人,明成祖賜把都帖木兒姓名為吳允誠,賜倫都兒灰為柴秉誠,“使領所部居涼州耕牧”[13] 卷一百五十六《吳允誠傳》,2841。后吳氏后裔一支進入華銳地區,與當地藏族部落融合演變為藏族,始有丹瑪部落之吳千戶,今甘肅天祝縣丹瑪、祁連、毛藏等地的藏族吳氏,自稱“加哈爾”,即為蒙古察哈爾部后裔[12]223。
華銳所在的甘青藏區一帶,“南隔羌戎,北遮胡虜”[14]295,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自洪武年間明王朝占領這一地區后,就十分重視對華銳藏區的經營,明政府采取軍事衛所制度經營這一地區。從洪武五年(1372)到洪武三十年(1397)明朝先后在華銳藏族所在的河西走廊設立莊浪衛、涼州衛、永昌衛、甘州衛、鎮番衛五個軍事衛所,對華銳地方進行管轄。在具體治理區域上,莊浪衛管轄今天祝烏鞘嶺以南藏區;涼州衛管轄今天祝烏鞘嶺北、古浪、武威等地藏區;永昌衛管轄今肅南皇城、永昌一帶的藏區;甘州衛管轄山丹、民樂、肅南馬蹄寺、張掖、酒泉南山等地的藏區。有明一代,莊浪衛、涼州衛等五衛相互配合,共同形成了對華銳藏區的基本行政管理體制,使這一地區處在中央政府的統一管理之下,而采用衛所制度,則是在當時歷史條件下較為可行的辦法,與此同時,明廷還不斷對華銳藏區進行安撫,采取封授土千戶、土百戶等官職的辦法,“多封眾建”、“羈縻懷柔”,使該地區一直較為穩定。
僧綱制,是明朝在全國實行的地方僧官制度。鑒于甘青地區民族成分復雜,宗教信仰多元的現狀,明政府在甘青藏區大力推行“因其俗尚,用僧徒化導為善”[13]卷三百三十一《西域傳》,5745的“番僧綱司”制度,大量封授藏傳佛教各派宗教領袖為法王、國師等,籠絡藏族僧俗上層,借以達到控制教權、寧輯地方的目的。當時明朝在華銳藏區設立了二處僧綱司,史載:永樂五年(1407)三月,帝諭旨“設陜西甘肅(州)左衛及莊浪衛僧綱司”[15]卷六十五“永樂五年三月乙丑條”,917。僧綱司一般設都綱和副都綱各一人,由當地德高望重、忠于朝廷的僧人擔任,或部落酋長、千戶、百戶兼任。如由明宣德帝敕建的莊浪衛紅山堡報恩寺都綱一直由藏傳佛教僧官閻氏擔任[16] 卷九百七十五《喇嘛封號》,168,并不定期向明中央政府“朝貢”。除此之外,明政府還封阿崗、瑪切、扎德、嘉格戎等寺僧人充任華銳藏區基層內政官——囊索,下管頭人及部落[12]226。
由于明政府在華銳藏區采取推行僧綱司制度和直接建立衛所相結合的控制措施,使得明廷對這一地區的統治漸趨穩固。通過衛所、千百戶制度、宗教上層實行政教合一的統治,不僅穩定了華銳諸部落的活動地域,而且維系了當地社會的穩定,有利地促進了當地社會經濟的發展。總之,經過唐、宋、元幾代的演變發展,華銳藏族在明代的活動范圍已趨于穩定,已成為一個相對穩定的地域共同體。
清初,華銳藏族的活動地域基本延續了明末的格局。據清人梁份所著《秦邊紀略》記載,康熙年間,包括華銳藏族在內的河西藏族諸部落,分布于莊浪、涼州等衛。其中,莊浪衛大通河腦汪東爾如五族、紅山川堡報恩寺寺僧閻都綱族、卓子山上仙密族、武勝驛駱駝和兀兒兔等四山七族、岔口堡“熟番六族”、黑山嶺爾革日族均駐牧于該衛之南;平山蘇東奔族、排路溝蟬樂族駐牧于該衛西南一帶;他喇都川寫爾素族駐牧于該衛東南一帶;小川子撒卜爾和馬其等七族、大沙溝阿蓋族駐牧于該衛之西;馬營溝白札爾族、乾沙溝錢朵族、寬溝扎爾族、火燒城朵卜藏族、沙金溝思國忙族、野狐川朱巴爾族、先密寺上先密和下先密二族以及僧綽爾只等族、乾柴洼“黑番”駐牧于該衛西北一帶[17] 卷一《莊浪衛》,93-107。
明末清初,由于西北政治、民族形勢的變化,特別是和碩特蒙古入主青海后,華銳諸藏族部落多為麥力干役屬,事實上清代順治、康熙等朝,清廷并未在華銳藏區建立起有效的統治,但這種局面最終在雍正平定羅卜藏丹津叛亂后得以改觀。據相關文獻記載,雍正元年(1723),青海蒙古和碩特部親王羅卜藏丹津舉兵叛亂時,同年十月,當時駐牧于莊浪西部甘、青邊界東西兩山中的謝爾蘇族與涼州南崇寺之沙馬拉木扎木巴等族參與反叛,“搶掠新城、張義堡、高古城一帶地方”,當時清廷正忙于在青海平叛,無暇顧及涼、莊,清廷曾敕諭“西山番族”安分守己,但諸部落“終究不能安帖”[18]《無年月奏片·附奏涼州、莊浪番族悖逆片》,357-358。雍正二年(1724),謝爾蘇族、沙馬又與蘭占巴、阿落等“番族”據桌子山、棋子山、木茂山、茨兒溝一帶為巢[19]卷二《(乾隆)魯氏家譜·十二世祖傳》,117,并與西寧納朱公、朝天堂、加爾多寺番人以及從西寧郭隆寺、郭莽寺逃出的喇嘛相互串通對抗清軍,屢行劫掠。在擊潰羅卜藏丹津叛軍后,雍正二年四月十五日,川陜總督、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即命奮威將軍岳鐘琪、副將紀成斌、總兵黃喜林、涼莊道蔣泂、土司魯華齡等率綠旗、土司兵十一路,全面進擊涼州、莊浪、西寧等地叛眾,奮戰五十余日,平復東黃羊川、南沖寺、不毛山等處,殺沙馬拉木扎木巴二子阿雅孜、哈龍潭[18]《奏聞剿撫莊浪等地番子折(雍正二年五月十一日)》,121-125,擒謝爾蘇族頭目阿旺策凌,終將參與叛亂的“桌子山、棋子山番賊”,“盡行剿滅……永靖邊塞”[20] 卷二十“雍正二年五月庚申條”,325-326。在涼、莊之戰后,為加強對華銳藏區的統治,清政府對該地區政治、經濟等方面進行了全面的整頓改革。
(一)分授千戶,政教合一
在平定羅卜藏丹津以后,年羹堯擬定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條,其中建議清廷將“西番人等宜屬內地管轄”。年氏言:“查陜西之甘州、涼州、莊浪、西寧、河州,四川之松潘、打箭爐、里塘、巴塘,云南之中甸等處,皆系西番人等居住牧養之地。自明以來,失其撫治之道,或為喇嘛耕地,或為青海屬人”,以致甘、青、川、滇等地藏民“惟知有蒙古,而不知有廳衛、營伍官員”,建議清廷“應相度地方,添設衛所,以便撫治。將番人心服之頭目,給與土司千百戶、土司巡檢等職銜分管……”[20] 卷二十“雍正二年五月庚申條”,332。年氏上述所請,經議政王大臣會議審議,后經雍正帝批準,于雍正二年五月頒行,此后清廷著力開始在甘青藏區普遍推行千百戶制度。據文獻記載,該制度在華銳地方得到嚴格的貫徹執行。乾隆元年(1736),清廷以沙喇卜(富順)為千戶管武威西脫巴等三族[21]卷五百八十六《兵部·土司》,193,二年(1737)又設土千戶王國相、管卜他分別管理約束平番、古浪境內藏民[22]卷五,551-553,眾千戶又下轄數個百戶,管理地方事務。乾隆十七年(1752),又改為實行“頭目”、“閭長”制度,總設大頭目一至二名,下設“措哇”小頭目若干人,措哇下面另設閭長若干人,協助頭目辦理措哇的內外事務[23]442。除設立千戶外,這一時期,清廷在華銳地方又陸續分封了一批格魯派著名活佛為呼圖克圖和其他尊號、職官,作為世襲地方官。當時在華銳受分封的有達隆寺寺主達隆華丹土登嘉措(被康熙帝封為大喇嘛)、松山報恩寺寺主達克隆(被乾隆帝封“呼圖克圖”名號)[16]卷九百五十七《喇嘛封號》,170、洪山堡報恩寺閻氏僧人(被授予都綱之職,后被乾隆欽賜“呼圖克圖”名號)以及天堂寺寺主東科佛(被乾隆帝封“輔印喇嘛”和“掌印喇嘛”)等。清廷通過一系列的封授,使千戶(頭目)與喇嘛成為清政府統治華銳地方的直接“代言人”,在華銳藏區形成了政教合一的基層政權組織形式,加強了清政府對華銳地方社會的控制力度。
(二)分而治之,承地納糧(馬)
按照分而治之的思想,清政府將活動于今甘青邊界、莊浪河流域、大通河流域一帶的華銳藏族部落從地域上加以切割分離,通過安插、歸屬的形式將其分屬于連城魯土司、涼州府平番縣、武威縣、古浪縣、永昌縣分轄,使各部難以形成強大的政治聯盟,以達到寧輯地方的目的。雍正元年,清廷在剿撫部分參與涼莊叛亂的藏族部落后,將原屬青海蒙古郡王勒爾得尼管轄的上馬爾、下馬爾、爾加穰、單約、鐵多爾、恩加木、爾加藏、爾卜八族,交由連城魯土司就近管轄約束,此八族被安置在連城、洛洛城、賽什斯等地區[24] 卷五《平番縣志·兵防志》,621。又據《平番縣志·番夷》記載,雍正二年清廷設平番縣后,由該縣所管轄的藏族部落,有華藏上托的、上朵卜藏、麻吉、阿謝、馬家、羅家、耳家定、思冬奔、色異、思鵝課等十九族,共3 981口,統一由煞爾吉族部落頭目王相國統領約束,每年“共納水旱糧一百一十八石九斗四升六合,大草六十束”,共貢馬十八匹[24]卷五《平番縣志·風俗志》,602-603。此外,除大通河沿岸連城魯土司管轄的8族及平番縣所轄19族外,清政府將其余藏族部落安插于莊浪河沿岸、石羊河上游、哈溪灘、毛毛山、馬雅雪山一帶,令武威、古浪、永昌等縣統轄(詳見表1)。

表1 清前期涼州府屬縣安插藏族部落概表
資料來源:張玿美,修,曾鈞,等纂:《五涼全志》卷1《武威縣志·風俗志》、卷1《武威縣志·地理志》、卷2《永登縣志·風俗志》、卷3《永昌縣志·地理志》、卷3《永昌縣志·風俗志》、卷4《古浪縣志·風俗志》、卷5《平番縣志·風俗志》、卷5《平番縣志·兵防志》,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
(三)改革地方行政制度,設置莊浪廳
據咸豐三年(1853)任莊浪茶馬同知的裕文所撰《莊浪屬署題名碑記》載,康熙二年(1663)清廷改莊浪衛為所,“設鞏昌分府監屯同知,雍正三年……改莊浪監屯廳”[25]178。《大清會典事例》記載了清代莊浪廳所屬土司授職的情況,其文曰:
甘肅莊浪廳所屬:武威番千戶一人。乾隆元年,以沙喇卜為千戶,管黑番三族,現有番民二百六十一戶,納倉斗糧三十二石。古浪番千戶一人管卜他,于雍正元年投誠,乾隆二年授土千戶,管番民二族,現有番民三百一十五戶,納倉斗糧四十八石。平番番千戶一人王化民,于雍正元年投誠,乾隆二年授土千戶,管番民十有五族,現有番民一千一百五十九戶,納倉斗糧一百九十石九斗四升六合[21]193。
可見,這一時期莊浪廳不僅負有管理“番戶”之職責,而且負責征收賦稅,儼然已成為管理華銳藏族事務之地方行政機構。乾隆三年(1738)九月,清政府設莊浪理事通判。乾隆十七年,清廷又在涼州府下設莊浪茶馬同知[20] 卷四百二十“乾隆十七年八月乙丑條”,498,“兼轄熟番三十四族”[25]178。雍正、乾隆之世,莊浪同知不僅開始負責歸附藏族歲輸額糧征收及色異等族歲貢馬匹相關事宜,還負責供應“喇嘛衣單口糧之需”[22]551-553,并有了管理茶馬貿易的職能。從《莊浪屬署題名碑記》所反映的情況來看,這一時期莊浪廳已經成為“實土”的政區,莊浪茶馬同知管轄范圍,東至皋蘭縣界,南至苦水界,西至碾伯縣界,北至古浪縣界,東南至紅水界,西南至連城土司界,西北至武威縣上古城界,東北至中衛縣界[25]178。在政區設置上,莊浪廳并無獨立的治所,而是寄治在平番縣城之中。據《平番縣志·建置志》載,莊浪理事廳署位于城南,平番縣衙則位于城北。值得注意的是,莊浪廳與平番縣雖兩官同城,但“廳治藏民,縣理漢族,兩官同城,政權各別”[26],二者事權并不一致。莊浪廳署除“寄居”平番外,且有平番縣知縣兼署莊浪茶馬同知之例[25]178,這在清代地方行政建置中情況頗為特殊。地理空間上,莊浪廳“皆倚南山為控制”[27]8,與平番縣界壤相錯,呈犬牙相錯之勢。
清廷對華銳地方的深入治理,對該區域的政治、社會、經濟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莊浪廳的設立,標志著清政府對華銳藏區管控力度的加強,并對華銳區域社會的發展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在相對穩定的政治環境下,加上受周圍漢族農耕文化影響,華銳地方經濟、文化結構逐漸發生了變化,大批藏民開始從事定居農耕,轉變為“熟番”。明代以來一向為華銳藏族生息之地——大小松山地區,到清代已是“西番駐牧,番漢住來,戶口魚鱗,松山灘視同內地矣”[28]卷二《山水調查記》(中篇),16。雍正元年,由魯土司所轄的上馬爾族、下馬爾族、爾加穰族、單約族、錢多爾族、恩加木族、爾加藏族、爾卜族等八族,已開始“與土民夾雜,學習耕種”[24]卷五《平番縣志·兵防志》,621。乾、嘉年間,涼州黃羊河上游哈溪灘一帶藏漢民眾,“甚相契合,故將護林漸次砍伐開墾”[29]。
隨著經濟關系的變化,加上清政府對華銳藏區采取的“分而治之”的統治策略和持續深入的政治整合,促使華銳藏族部落血緣關系的進一步弱化,先前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部落聯盟,之后大多數逐漸形成了以寺院為中心,“政教合一”為特征的、松散的許多區域性部落共同體,小的區域性部落共同體的出現,促使華銳藏族部落內部逐漸由“血緣認同”走向了“地域認同”,原有部落內部的地域認同日漸強化。今華銳藏區在明清時期形成的部落共同體就已出現明顯的地域特征,如松山八族就是以松山灘為地域,以達隆寺為中心,以王千戶為首領的部落共同體。夏瑪爾五族是以毛毛山北麓為活動中心(包括今甘肅天祝縣東、西大灘鄉及朵什鄉一帶),以夏瑪爾寺為中心,瓊擦千戶為總首領,由十余個大家族為基本骨架組成的部落共同體。涼州南山四族,是以祁連山自然地理區域為基礎,以大水寺院為核心,以吳千戶為首的部落為核心的部落共同體。賽什斯八族是連城魯土司為其統治者,以桌子山、棋子嶺一帶為地域,由八個部落頭人統領,通過賽什斯寺等三座寺院為中心的部落共同體。哈溪五族是以哈溪灘為地域,紅溝寺為中心的部落共同體[30]75。
迄至清代,伴隨著華銳地區藏族地緣性部落共同體的持續整合和發展,華銳藏族族群認同和地域認同已日漸強化,到清代中期“華銳”已形成一個專有的族群地域概念。據《青海史》中詳細記載的“華熱”(華銳)藏區的范圍,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清代中期“華熱”(華銳)藏區的范圍:華銳藏區西與班達霍爾*據藏族學者松巴·益西班覺考證,斑達霍爾也稱巴達霍爾,即所謂漢地(肅州一帶)霍爾黃帳部落,也就是歷史上的撒里畏兀爾(即今裕固族之先民)。參見格勒.論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與周邊民族的關系[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479.、夏拉裕固及藏族的當那諸部接壤;北臨普若部;南至宗喀山脈(即積石山脈);東南與今循化撒拉族為鄰。可以看出,清中期華銳藏區的范圍介于莊浪河、湟水、大通河流域之間,對應今天的地域范圍,文中“華熱”(華銳)藏區范圍包括今甘肅省天祝藏族自治縣為中心的祁連山東端(冷龍嶺)南北麓地區,北接張掖市肅南裕固族自治縣,金昌市永昌縣及武威涼州區等區縣,東與永登、古浪毗鄰,西靠青海湟水以北的樂都北山、互助、大通、門源等縣。
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演變,華銳這一族群地域空間,由最初的吐蕃時期的“下英雄部落”這一較為模糊的、變化的地域指向,至清代中期已成為具有特定地域空間特征的族群地理概念。誠如喬高才讓、李成森、洲塔等學者所言:“華熱,她既有地域概念,更重要的是一個在歷史發展進程中遺留的概念,其地名顯示了對這片藏民族聚居地人文文化內涵的一種歷史評價,以至最終形成了地域的專用名稱。”[31]1作為安多藏區重要組成部分的華銳藏區,肇始于涼州六谷蕃部時期,發展于明代,正式形成于清代中葉,主要濃縮在今甘肅天祝藏族自治縣為核心的地區。縱觀華銳族群地理概念的演變形成過程,我們不僅可以看出中原王朝對華銳地方的經營經由羈縻向歸流發展演變的歷史軌跡,而且呈現出華銳藏區演變形成過程中“血緣——地緣——地域”逐漸演變的內在“動態演進”機制。通過本文的深入研究,我們認為由唐至清,華銳藏族部落經歷了由血緣為紐帶走向以地域關系為紐帶的漫長轉折期。華銳從“六谷部”之后,先前由血緣關系維系的部落聯盟,后來因為戰爭、自然災害、民族融合等諸多原因,特別是明、清二朝持續實行“分而治之”的統治方式,打破了原有的以血緣維系部落關系的界線,使華銳藏族再無法形成整體的部落聯盟,取而代之的是以地域關系為紐帶的區域性部落聯盟。迄至清代中葉,伴隨著華銳地區藏族地緣性部落共同體的持續整合和發展,華銳藏族族群認同和地域認同已日漸強化,“華銳”最終形成一個專有的族群地域空間概念。自清代“華銳”這一族群地理概念形成后,“華銳”族群地域認同就已持續加強并趨于穩固,延及民國,雖然華銳地方一些地緣性部落共同體又經過的重新組合和發展,但“華來番”(華銳藏族)這一族群地域觀念業已牢固地、持續地延續了下來,*按:民國時期,關于甘肅華銳藏區的地理位置記載:“東起永登松山(今天祝縣松山鄉一帶),西至甘州黑河者為華來番(華銳藏族),人口約一萬余,現有一部分劃歸為青海,其語言、風俗與青海之藏人相同。”參見(民國)廖楷陶.甘肅民族問題[M],甘肅省圖書館書目參考部編.西北民族宗教史料文摘 (甘肅分冊).蘭州:甘肅省圖書館,1984:152.民國時期,華銳諸部落中,“有近40個部落已經演變為地緣性的部落,這種部落的人大多只有地域感,其內部方言雜亂,習俗多樣,信仰各異,心理素質也不相同”[30]75,在這種地域認同的持續發酵下,并最終對今河西走廊東端的甘肅天祝藏族自治縣演變成華銳藏區的核心地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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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紅]
A Study on the Formation of the Geographical Concept of Huarui Tibetan
FENG Yu-xin
(College of Tourism,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730070,China)
From the Tang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with the continuous national political operation and multi-ethnic integration,the regional activities of the Huarui Tibetan gradually became clear,and eventually formed a unique geographical concept of this ethnic groups.The evolution and formation of the geographical concept of the Huarui ethnic group is not only the spatial representation of the regional culture development of Gansu Qinghai Tibetan areas in the history,but also the real reflection of the sustained political integration by Central Plains Dynasty.
Huarui Tibetan;Ethnic Geography; Formation Process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1.014
2016-11-23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13xkg001);甘肅省高等學校科研項目(2015A-009)。
馮玉新(1982-),男,甘肅永昌人,西北師范大學旅游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K248;K249
A
1001-6201(2017)01-01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