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良
以綜藝團、歌舞團、康樂隊及影視傳播公司為名的演出團體,其對外的客群與內部的工作內容實則相通,堪稱臺灣特有的移動式演出團體,自1970年代前后,即以歌舞表演為主體,活躍于臺灣社會的各式婚、喪、喜、慶等場合。
清晨6點多,我開著車子來到嘉義市區一處無尾巷,遠處臨時搭建的告別式場地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我與孝女文君約定碰面的地方。
來到靈堂前,文君很快以伴唱機建立一個她熟悉的無線工作平臺,一面向亡者膜拜,一面向喪家輕聲探詢長者亡故的原由,商量如何帶領晚輩哭喪。喪家的晚輩們也陸續披上孝服,聚集在告別式場的入口,文君示意她們列隊跪在地上,這時伴唱機傳來悲愴的旋律,劃破空氣中凝結的那股沉重和哀傷。
文君緩慢帶領大家,伴隨著哀樂,一路由入口跪爬至靈堂前,引領她們在哀樂中,時而高亢,時而低回,吟唱著對過世父親的自責、不舍、思念與悲傷。這時家屬在如此情境的催化下,個個悲從中來,圍抱一團泣不成聲。
上午最后一場告別式在郊區中埔鄉的小村莊,喪宅是個古老的三合院,文君依序帶著喪主家人跪泣在棺木旁。起身時,分不清她蒼白的臉頰上,流淌的是汗水還是淚光。文君顯得氣力用盡,癱坐在一旁。她花了些時間整理情緒,也許因為是今天的最后一場,沒有時間壓力的她顯得放松,聊起年輕時擔任跑場歌手的過往。問起這些年扮演孝女陪生伴死的感想,文君沉默了一會兒,抽著煙,輕嘆:“我也不知道怎么講,人生就是這樣!”
她利落地爬上電子花車穿戴起孝服,隨著出殯車列在山路上蜿蜒前行,一路低頭依傍在欄桿旁,伴著旋律哼唱那動人的哭調,直到消逝在哀樂漸稀的荒郊。
中午時分,臺南市郊白河的一處連棟的鐵皮建筑,前面的空地停滿貨車和吉普車,左側是一家貨運公司的集散站,右側則是專營舞臺車康樂表演、鋼管吉普、各式陣頭、罐頭塔、壽桃塔等等,婚喪喜慶用品與相關演出活動的行號。
似乎是趕著出大貨,業者正文和專業鋼管舞者小燕子夫婦與我招呼致意,隨即分頭在店里忙著捆包和擺飾。不一會兒工夫,正文鉆進堆滿罐頭塔的小貨車,發動引擎,出發將貨品送往幾個告別式場。小燕子則很快回到附近的住家,是個透天厝格局的舊樓房,客廳里的擺飾樸實簡單。
角落嬰兒床里的哭聲吸引了小燕子的目光,她趨前安撫著剛出生的男娃。隨后,小心翼翼地在狹小的浴室里,邊逗弄著孩子邊為他梳洗。
哄睡了剛梳洗的男娃,小燕子隨即又跳上停放在門前的機車,驅車來到美容院。老板娘熟稔地招呼她就坐,熟練地為她梳洗吹燙。比起剛才的素顏模樣,小燕子這時已變身為藝人模樣。
接近傍晚,盛裝的小燕子騎著車回到店里和夫婿正文會合。由于擔心小燕子獨自開車趕場易生風險,正文盡可能在夜晚開車載著她跑場。沿途的窗外,是嘉南平原上的火紅夕陽。
車子沿著鄉道一路北上,迂回到坐落在田園旁的一間宮廟。主景噴繪著美國白宮圖案的舞臺車,早已在廟前展開,七彩的LED燈光加上輕快旋律,為農鄉增添了些許炫麗幻境。
當司儀使個眼色走向前臺,燈光音效與干冰特效四起,司儀循例介紹今日的晚會源起和贊助的信眾。原來今晚是為了慶祝宮廟里的神明誕辰。小燕子自若地上臺接受訪問,也應景地說了連串慶賀的吉祥話。隨后,司儀退至舞臺邊,明快的舞曲誘惑著暗夜,小燕子圍繞佇立在臺前的細長鋼管,應和著旋律,流暢地舞動身軀,時而勾人嫵媚,時而優雅含蓄,時而攀爬吸附在鋼管上搔首弄姿,時而又以雙腳勾掛在鋼管上懸空倒立。
中場,小燕子回到后臺,利落地卸下原先的秀服,以清涼的比基尼裝扮再次重返臺前,重復著先前的舞技,其間,也在司儀的導引下,走下臺向神明膜拜,并與現場的零星觀眾握手致意。舞曲結束,小燕子迅速回到后臺穿起服裝,從團主手中收取演出酬勞,快步鉆回等候在一旁的自家車內。
守候的正文掉轉車頭,一路北上。約莫過了三十分鐘,來到云嘉交界的村落。馬路兩旁整齊排列著燈火通明的各式攤販,喧囂嘈雜的叫賣加上絡繹不絕的人潮,和身后的寂靜黑夜形成強烈的對比。
小燕子循著聲響趕抵晚會現場,快步登上后臺向團主報到。這是個拼場的演出,就在廣場的其他角落,有另兩部舞臺車上的歌手正在載歌載舞,臺下也都圍站著為數不少的觀眾。
臺上司儀拉大嗓門:“來來來,大家靠過來,接下來介紹的,是我們這里最厲害最會跳鋼管的哦!保證嚇死你。”面對拼場,小燕子在司儀和現場觀眾的情緒鼓動下,跳得更加賣力,上下鋼管、搔首弄姿加上倒立特技,背上刺青的那條大魚,也因為身體的搖擺變得靈動。臺下觀眾紛紛高舉手機,拍著鋼管上汗流浹背的比基尼舞者,場面升溫至最高點。
接近尾聲,司儀拉著小燕子下臺與觀眾互動。司儀抓住了其中跨坐在機車上的青年,在旁人的吆喝下,小燕子瞬時跨上前座扭腰擺臀,年輕人無奈地靦腆以對。看似香艷生猛的現場,難免讓人瞠目結舌,但對熟悉綜藝團文化與地方民俗的人來說,這不過是民間晚會上點到為止、習以為常的嬉戲過場。
回程的路上,面對這日復一日的循環,夫妻倆除了簡短的應答,少有交談。車行在漆黑的鄉道上,明顯少了跑場時的急促匆忙,多了些回家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