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工
有人認為吳冠中所說的“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是奇談怪論,并引用當代美術家張仃的話:“齊白石和魯迅都很偉大,美術家有美術家的作用,文學家有文學家的作用,他們沒有可比性”(見《書屋》2016年八期《高山流水 惺惺相惜》),似乎吳冠中說了一句有悖常識的話。張仃等人的理由是,文學家與美術家的專業不同,不同專業的比較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吳冠中這個觀點的立論前提就不成立。張仃等人的說法看上去順理成章、很有道理,其實經不住推敲,認為吳冠中的話是將齊白石與魯迅置于專業意義上的比較,這個看法太小兒科了。吳冠中學貫中西,既是美術家,又是學者,不可能不知道不同專業的比較是有悖常識的,不可能犯這樣太低級的錯誤。其實大部分讀者看了這句話,不會幼稚地認為吳冠中將齊白石與魯迅進行美術與文學上的孰優孰劣的比較。事實上不難看出,張仃等人根本就沒有看明白吳冠中的話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人家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就妄加批評,有失文人的本分和做人的厚道。
常識告訴我們,偉大不是可以輕易運用的形容詞,不是誰都可以用得上偉大來形容的,一個人在某些方面即便是優秀的、出眾拔萃的,甚至有杰出的貢獻,也不一定夠得上偉大的稱號。那么,什么樣的人才可以稱得上偉大呢?人們習慣于將偉大與政治家聯姻,關于偉大,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偉大領袖云云。其實偉大與專業無關,大部分專業都可能出偉大人物。十八世紀的英國人瓦特發明了蒸汽機,有力地推動了工業的發展,蒸汽機的廣泛使用,不啻為一場工業革命。所以人們認為瓦特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與發展,然而瓦特不是科學家,僅僅是個機修工,機修工卻做出了劃時代的貢獻,所以人們稱贊瓦特是偉大的。莎士比亞雖是演員出身,卻被公認為西方文學史上的第三座豐碑,所以,莎士比亞是偉大的;然而莎士比亞的偉大不僅在文學上,其更偉大的意義在于莎士比亞用自己的作品終結了文藝復興,開啟了后來的啟蒙運動。所以莎士比亞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還是一位承前啟后的文化巨匠。一般地講,學界關于偉大的共識是:一、在某個方面做出了劃時代的貢獻,既豐富了人類文化,又開辟了文化的前進方向。二、其發明創造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與社會的發展。
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而新文化運動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雖然新文化運動最終夭折在“救亡壓倒啟蒙”中,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影響卻是深遠的,如果說二十世紀有什么進步與發展,新文化運動則是這種進步與發展的力量源泉。魯迅的歷史性貢獻是多方面的,他不僅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座無人企及的高峰,還是興起于清末民初的民族啟蒙運動的思想大師。魯迅筆下的人物不僅是文學史上的光輝典范,還是二十世紀國人形象的真實寫照。魯迅不僅是那個時代的偉大人物,將來仍然是中國人民的精神導師,他傳世的作品是中國乃至世界的一筆寶貴的精神遺產。
在中國文化史上,特別是在劃時代貢獻上,齊白石較之魯迅則要遜色多了,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眾所周知,齊白石充其量是一位杰出的國畫家,即便在中國國畫史上,齊白石也算不上一位劃時代的人物,因為他沒有做出劃時代的貢獻,更沒有開辟出國畫發展的新道路,甚至他也沒有創造出國畫藝術的新流派。齊白石作品中的那些花草蟲鳥再好,也不過是墨客騷人收藏的珍品,既無社會生活的內容,也無歷史文化的內涵,與最廣大人民在思想文化上沒有什么聯系。也就是說,齊白石的成就再大,也難以產生推動文化前進的力量。被張仃等人推崇的齊白石,不過是美術專業甚至僅僅是國畫藝術里的佼佼者,既不是文化大師,更不是思想家,怎么可以與一代文化巨人魯迅相提并論為偉大呢?于是覺得,張仃眼中的偉大是不是太平常了呢?還是他根本就不清楚偉大的莊嚴意義?
吳冠中不愧是蜚聲海內外的藝術大家。眾所周知,不管哪個行業,凡稱得上大家的人,都是有思想的。吳冠中出語驚人的“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便是他思想識見深刻的表現,不僅看到了魯迅作為思想文化的巨人形象,也發現了齊白石在魯迅面前相形見絀的不足。顯而易見,吳冠中的這番話絕不是張仃等人所認為的“沒有可比性”,而是對兩個文化名人的不可同日而語的歷史地位、文化貢獻的入木三分的洞識,這是一個大藝術家的大胸懷、大眼光、大氣概的表現。且不說吳冠中的那些為國內外博物館、藝術館收藏的作品閃爍著永久的光輝,就是這句“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所蘊含的豐富思想,不是也讓張仃們難以望其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