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東
我個人一直認為,作為一名閱讀者,舉凡得到一部聞名遐邇或心儀已久或友朋饋贈的好書,大致會持有兩種心態:一是先睹為快,以求頃刻領略精髓而受益;二是不慌不忙,因為色香味俱佳的營養品更需慢慢品嘗享受才能盡興,或者說,就像面對一個出土文物,需經百般撫摸,然后再去精細鑒賞才覺得更有情趣更有意境。對我而言,數十年來養成的習慣就是抱著后一種心態的。有緣于此,當我收到旅歐作家萬之(陳邁平)郵寄的一部名為《凱旋曲:諾貝爾文學獎傳奇》(以下簡稱《凱旋曲》,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的著作后,當時并未立刻捧起細讀,而是先行拜讀了馬悅然的序言、作者的自序和劉再復的后記。順便說一句,如此閱讀順序也是我多年來養成的一個讀書習慣,因為有時將“序”乃至“跋”之類提綱挈領的文字放在前面來讀,會順理成章地感受到這樣的閱讀順序,將對統讀全書后而能獲得深刻理解是有所裨益的。
作為著名漢學家,馬悅然的序言誠乃言簡意賅,一語破的。他認為作者憑借著自己文學方面的學養和歷練,正在建造溝通東西方文化的橋梁,故而在其序言最后一段上寫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在東西方之間建造溝通的橋梁。”接著就認為這本《凱旋曲》正是這座橋梁的一塊重要基石。讀至此,不禁想起了林語堂一句可謂自我畫像的素描:“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今就此書而言,萬之著筆的一字一言、一筆一畫,豈不正是為此而盡力付出其所能乎?!
作為知名學者,劉再復的題跋《人類文學的凱旋曲》,既以學者的審美視角為我們指出了此書的閃光點,認為那一篇篇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素描的肖像之作,都是精確地勾畫了“嚴謹、豐富、生動、扎實的歷史見證”;同時又儼然為廣大讀者的代表,在傾聽了十九首(1974—2007年間十九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的評述)“嘹亮的,雄健的,但又都是冷靜的、深邃的”凱旋曲后所表露出來的心聲:“所有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作家能夠贏得這份世所公認的光榮,都是精神價值創造征途上的凱旋。凱旋不是終結,而是邁向更高層面的起點。”此跋點出要津,足令讀后為之深思。
作為撰寫者,萬之在本書的自序中,首先闡明自1992年起因某種緣由開始撰寫介紹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文章,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而結集成冊。自序中除了鳴謝外,計有四個部分。其一,假以諾貝爾文學獎文學博物館的導游身份出現,“像導游那樣舉著一面引路的小旗,引領著參觀者穿過陳列著得獎文學賢哲塑像的長廊,介紹解說這些作家入選封圣的緣由,展示玻璃柜里陳列的著作和文物”。此言形象而又巧妙地概述了撰寫一系列評述文章并結集成冊的緣起,從而為那些慕名前來圣潔殿堂尋探心目中文豪的廣大獵奇者一飽眼福。其二,他開宗明義地指出:“一項文學獎,其實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文學的意義,另一方面是獎的意義。”隨即引述了國內一位知名作家所說的“文學是文學,獎是獎”這句話,并由此而對諾貝爾文學獎的審美意義和文學價值做出了酣暢的闡釋,其文猶如行云流水,引人入勝。其三,他又順理成章地對隱藏在獎牌后面那一幕幕五彩繽紛的人生戲劇的故事,給出了精辟的解讀,可謂引人入勝;至于一則有關評審帕斯捷爾納克的實例(1946年首次提名,1958年其作品《日瓦戈醫生》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詳述,足使讀者深切感受到諾獎評委們的公正與艱辛;此外,面對極其精煉且又動人心弦的頒獎詞,他作了這樣的表述:“短短的頒獎詞,其實是我們了解諾貝爾文學獎得獎原因和頒獎理由的最重要的鑰匙,是破解得獎頒獎之謎的最重要的密碼。”鑒于此,他對漢語譯文中某些不夠精確乃至謬誤之處,直率地加以舉例而給予指摘,由此看出其嚴謹的治學風格躍然紙上。其四,就是他所說的“近水樓臺”了,而且毫不隱晦,這是可敬的;固然,近水樓臺是一個外在條件,但能登上這個樓臺的何止他一人?正如劉再復先生所說的“此文只有萬之能寫出來”。
一年后,我又收到了萬之托其兄長從上海寄來的增訂版《諾貝爾文學獎傳奇》(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一冊。這本再版書增補了對獲得2009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羅馬尼亞裔德國女詩人、散文家繆勒獲獎作品的評述。于是,作者精心譜寫的《凱旋曲》就成了二十首。而行書至此,則不得不說,他對二十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評述,雖然不到自1901年以來這個獎項的獲獎者的五分之一,但為廣大讀者提供了如此這般的一個引薦、導讀的平臺,顯然不失為一項值得倡導之善舉。
行文至此,順便說一件往事。就在閱讀此書之時的某日,筆者有幸受邀聆聽了一次講座,其主講者乃當代知名作家王蒙先生,演講的題目是《老子的魅力》,實際上是對《道德經》的詮釋。我個人認為,這個題目既難講又好講。說它難講,《道德經》深奧玄妙,很難講透;說它好講,一旦結合現實生活,那想象空間就足夠主講者充分發揮了。我在這里當然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其理解會有失偏頗的。之所以提及這一話題,蓋因作者曾在自序中道:“有位知名中國作家談到諾貝爾文學獎時就說過,‘文學是文學,獎是獎,意思是文學和這個獎其實是兩回事情。”而在我的記憶中,“文學是文學,獎是獎”這句話,好像就是王蒙在某種場合下直言的。
在諾貝爾獎的各個獎項中,除和平獎姑且不論外,當算文學獎的評獎結果偶然間會引發某些不同的聲音。蓋因諸多不同國度、民族的文學遺產,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因其審美、傳統、以致意識形態等多方面的不同視覺甚至差異而產生某些不同看法,是在情理之中的。加之譯文能否達到“信、達、雅”(嚴復語)的標準,也會產生舉足輕重甚至決定性的影響。其實,評委們曾多次強調,他們只是評選出他們自己最欣賞的優秀作家,而不是世界第一的作家。由此出發,即可理解了“文學是文學,獎是獎”這句話的內在意涵。誠如萬之自序中的坦言:“就‘文學是文學而言,其審美和意義的讀解與任何獎項本來沒有必然的聯系,‘文學可以和‘獎完全無關。……很多沒有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例如易卜生、托爾斯泰、卡夫卡,他們的文學作品都是極品,超過了很多得獎作家,至今擁有廣大的讀者,并不因為沒有獲獎而遜色。”與此同時,他又引用了英國一家報紙針對印度裔英國作家奈保爾作品獲得諾獎后對其作品所做的一次試驗結果,似乎旁證了“文學是文學,獎是獎”這句話另外一個不同的含義所在。其實對這句話的理解,應該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當然,這僅僅是一種特舉,并非常例。有道是,中國許多負有盛名的諸如魯迅、老舍、巴金、沈從文、林語堂等文學巨匠,都曾與諾貝爾文學獎發生過一些諸如婉言謝絕提名或擦身而過或其他之類的故事,但絲毫也不會影響他們早已榮膺的歷史聲譽。
《凱旋曲》計有四輯,分別為逝者長存、文學有道、文化多元、傳統新人。每篇開頭,首先進入讀者眼簾的是瑞典學院頒獎詞。這是用最精練的語言作為一把鑰匙來揭示得獎頒獎的理由,不可不讀。在《文化多元》一輯里,有一篇題為《殖民文化嫁接的果實》一文,是評述2001年諾獎得主奈保爾的文學生涯的。文前引用的頒獎詞是這樣書寫的:“在作品中結合了感覺敏銳的敘事和不受流俗腐蝕的審察,迫使我們看到被壓抑的歷史的存在。”正緣于這樣一個因“不受流俗腐蝕的審察”而使后來人看到了“被壓抑的歷史的存在”的警句,筆者細讀后因深感精辟酣暢而獲憬悟,從而寫了一篇題為《關于文化嫁接的隨想》的讀后感,以抒心曲。
通讀全書后,深感萬之筆鋒犀利,文采超拔,緣此而不由地聯想了王安石的“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這樣的詩句,更緣此而想說上一點似是題外的話。多年前,萬之曾在一封給我的書信里轉述了他在一次座談會上發言中的一段話:“文學的意義需要詞語的自由表達。文學離不開詞語,離不開詞語的自由,但不能反證,以為有了詞語就有了一切,就保證了文學。……我們應該認識到,詞語的解放,并不等于詞語自由表達的實現,也不等于我們的尊嚴的恢復,恰恰相反,詞語也有局限性甚至破壞性,詞語也可以制造垃圾,詞語可以散布謊言。如果我們忘記了這點,那么‘解放詞語也可能成為打開潘多拉的魔盒,不僅釋放出美好的東西,也能釋放出邪惡。”讀后深感語言的錘煉,將有擴大視野和深化感知的效能。上述這段話乃將構成文學的詞語和表達文學的意涵這二者之間的關系,給予了淺白的詮釋。這實際上也是在說,詞語的主人亦即詞語的使用者的道義上的責任,遠遠超越了詞語的本身價值。但另有一點似乎也應指出,蓋詞語文字與繪畫音樂等藝術形式從廣義上來講,當同屬一個范疇,故而其審美價值至關重要。如從此點出發,則不由地聯想起了龔自珍《病梅館記》中所言:“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攲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若將此段富有哲理的表述借來審視文字的運用之道,且不知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