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 娘
金色池塘
■萌 娘
2002年,我和先生跟幾個朋友開車去西北,走到銀川的那天,正是國慶節,我們進銀川的時候已經午夜兩點。萬萬沒想到午夜銀川酒店爆滿,我們轉了好幾家賓館都住不上,只好住沙湖飯店的標間,打折后還要480元,大家都叫貴了。沒辦法,第二天早上一睜眼我就電話張賢亮求援——我還是愿意像稱呼歷史人物那樣稱呼他。他叫我們馬上去他的影視城,大家突然興奮起來,立即前往。
在銀川,沒人不知道影視城,我們詢問大堂服務員去影視城的路線時,他們說,銀川就兩個地方可看:西夏王陵和影視城。那天,我們就在西部影視城對面一個小賓館住下,一間標房只要50元。
在影視城辦公室門口見到張賢亮,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每次見他都是在北京的五星飯店,或者大會堂之類的地方,現在看到他站在一片荒涼的背景中,好像不是他了,我覺得張賢亮突然陌生了似的。
張老師,您好!當我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錯了,張賢亮沒有變,只是背景變了。其實,張賢亮并不屬于五星飯店,他屬于鎮北堡。我想我正在接近他的文學之根。
此刻,鎮北堡辦公室已經模糊,只有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越來越清晰。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站在樹下,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儀態萬方。這幅頂天立地的照片就在他辦公室座椅后面,他坐在辦公桌前,就像坐在照片里。當我們齊刷刷地望著那照片,他便說:這是我母親。
我們幾個人異口同聲:是嗎?那個孩子就是您嗎?
是。他說是。那照片上撲面而來的舊時生活,一定是他心靈深處最柔軟的東西。我突然覺得,《牧馬人》、《綠化樹》或者《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激情與愛欲、深思與痛苦都來自這里。也許,我來到了發酵那些不朽之作的金色池塘。

萌娘,原名賀平,文學碩士。中國報告文學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協會會員;中直美術家協會會員;民進中央出版傳媒委員會委員?,F就職于作家出版社編審。出版散文集《秋天的鐘》、長篇紀實文學《源自北卡羅來納州的河流》等。散文《有方桌的房間》獲中國作協創聯部全國散文征文一等獎、1994年《上海文學》散文獎,《秋天的鐘》獲1994年《人民文學》散文獎,《一本打開的采訪簿》獲《人民日報·海外版》世紀之光報告文學獎。
我似乎還觸摸到另外一個東西——他在童年就把愛之水一飲而盡,使他心里很難再有其他女人的空間。也許他并不知道這個童年經驗影響了他一生——我這么想著,竟不知不覺說了出來。我說,張老師,在您心里沒有女人能超越您的母親是嗎?
他看著我:是嗎?他不作聲了。然后,他燃起一支煙,望著窗外對我說,我常常感到孤獨,晚上一個人在這里坐上個把鐘頭,有時坐一個晚上。
他的話印證了我的感覺:他很孤獨。他說他喜歡孤獨,他是在孤獨中思考、寫作、練書法的。他辦公室玻璃窗外面的影視城每天都很熱鬧,人群熙熙攘攘,月亮門外面就是荒原、沙漠、耐渴的植物。在他的窗外,熱鬧與荒涼并存,它們與他身后背景中的那張巨幅照片,便是他思想發酵的源泉。寧夏不是莽原,寧夏有厚重的歷史,它的風沙樸素得可以讓人洗盡鉛華,重拾往日時光,在這里,你可以笑的純粹,哭得徹底,做你想做的,愛你想愛的人。我明白了,張賢亮并不是赤手空拳從沙漠里一夜之間闖入中國文壇的。
人們都關注張賢亮的傳奇經歷、他的創業和財富,但是我們最應該記住的是,張賢亮是一位杰出作家。

張賢亮
我曾經問謝晉,當年那個《牧馬人》男主角,怎么沒有讓張賢亮去演呢?謝晉說,他演不了,他這人只活在小說里。你總讓他談經濟,其實他是一個最棒的作家。

攝于1937年,日本還沒有侵略南京的時候,襁褓中的張賢亮在母親懷里。
那天,張賢亮帶著我們幾個人去看影視城,他指給我看那個電影《紅高粱》里面的月亮門,還有許多景觀也似曾相識。我問張賢亮怎么想起來在這里建影視城的呢?
不論上蒼給我什么,我都會找到它的價值。這里不建影視城,就好比端著金碗要飯,張賢亮說。1961他年在這兒勞改,每天勞動走過這里他都會想,如果給他自由,他可以讓荒涼開花結果,他說,荒涼是有價的。那時候沒人知道,影視城已經在一個“勞改犯”心里誕生了。
鎮北堡就是古代鎮守長城的邊關將士們生活的地方,這樣的堡子沿著長城有成百上千。我在十幾年中陸陸續續走過了從嘉峪關到山海關的長城干線、重要的關隘和堡子。像鎮北堡這樣的堡子我還去過鎮邊堡、鎮羌堡、楊家城……還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堡子。除了得勝堡、高家堡這些堡子還有人居住,大部分堡子都荒無人煙。而把古城堡廢墟設計為影視城,張賢亮是第一人。80年代初,他就把鎮北堡介紹給電影界,從此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升起了無數的明星,收獲了國內外無數大獎。在國際上影壇上,鎮北堡已經成為中國的背景。以后人們在高家堡還拍過《平凡的世界》,可是張賢亮在鎮北堡拍的《牧馬人》至少比它早十年。
在鎮北堡影視城里散步,仿佛行走在張賢亮的思想中。這里容納了中國文化和西部山川的荒涼之美,這是游人們都會感覺到的。也許,人們暫時還沒有感覺到,一種不朽的東西已經在它的掌握之中。
無月之夜,站在這個時間點上重翻《牧馬人》,張賢亮的音容恍如昨日。我們離他寫作的時間并不遙遠,正因為不遠,也許就看不清楚,也許我們還不會對他有足夠的估價,而簡單認定他是文聯主席、影視城老板、全國政協委員……其實,有這些頭銜的,大有人在,而作家張賢亮,只有一個。
凝望窗外,夜色婆娑,我似乎看見張賢亮遠遠地走過來,又走過去,他走過了三種時間。他從晚年走向中年,從中年走向青年、走向少年,最后他回到幼年的家,回到母親的懷抱?,F在,他從那張老照片上默默地看著這個世界,重新閱讀人間。
過去他總說沒有時間,現在他擁有無限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