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用學角度解讀《圍城》中的會話含意

邵 芹 謝秋妮

從語用學角度解讀《圍城》中的會話含意

邵 芹 謝秋妮

《圍城》是錢鐘書先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曾被小說史家夏志清推崇為“最用心經營的小說”。這部小說以獨特的語言刻畫了特定歷史背景下的一群病態知識分子形象，他們的會話獨具特色，蘊含著豐富的“潛臺詞”。在語用學中，違背語用原則常常造成會話含意的產生，而漢語語用原則具有特殊的語言形式和言語手段，所以體現出的會話含意也獨具特色。本文以《圍城》中人物的會話為研究語料，運用語用學理論探析其中隱含的會話含意，把實證分析和語用探討有機結合起來，加深人們對會話含意的理解。

《圍城》 會話含意 合作原則 禮貌原則

一.合作原則與《圍城》語言中的會話含意

1967年，格賴斯在哈佛大學所作的演講中提出了合作原則以及相關的會話含意理論，他指出，會話中為保證談話的順利進行，談話雙方必須共同遵守一些基本原則，特別是合作原則。但實際交際中人們并不都遵守這些原則，說話者可能故意或被迫違反某些合作原則，聽話者可能上當受騙，也可能透過話語的字面意思領會說話者的言外之意,即會話含意。格賴斯提出的合作原則包括四條準則：真實準則，適量準則，關聯準則，方式準則。[1](P:196-198)

格賴斯還概括了四類違反合作原則的情況：1.說話的一方悄悄違反合作原則，從而將聽話的另一方引入歧途，上當受騙。2.說話人宣布不合作，不遵守準則。3.說話人顧此失彼地違反合作原則。如遵守真實準則的同時違反方式準則。4.說話人有意不遵守某一準則，但相信聽話人能察覺，并認為他仍然是合作的；而聽話人也知道說話人并不存心讓他受蒙蔽，從而領會出會話含意。[2](P:80)

《圍城》中違反合作原則的幾種方式：

（一）違背真實準則產生會話含意

真實準則要求說話者所說的話真實可靠，不能是自知虛假的話或缺乏足夠證據的話。但會話中人們經常違反真實準則來傳達自己的真實目的。如：

（1）侍者上了雞，碟子里一塊像禮拜堂定風針上鐵公雞施舍下來的肉，鮑小姐用力割不動，放下刀叉道：“我沒牙齒咬這東西！這館子糟透了。”

方鴻漸再接再厲的斗雞，咬著牙說：“你不聽我話，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沒叫你上這個倒霉的館子呀！做錯了事，事后怪人，你們男人的脾氣全這樣！”鮑小姐說時，好像全世界每個男人的性格都經她試驗過的。[3](P:13)

這是男主人公方鴻漸和鮑小姐在船上用餐時的對話。事前管船艙的阿劉拾到了二人偷情的證據（鮑小姐的發夾），鮑小姐此時還在氣頭上。她說“我沒牙齒咬這東西！這館子糟透了”并不是真話，而是指“我沒心情跟你吃飯，你這人連收發夾這點事都做不好”，但方鴻漸則理解成話語表面意思，以為鮑小姐在抱怨餐館不好，回應說不該吃西餐，于是鮑小姐更為生氣地說“做錯了事，事后怪人，你們男人的脾氣全這樣！”一方面指方鴻漸上錯館子，另一方面的真實意圖是抱怨方鴻漸占了自己便宜卻被人抓到把柄，這件事“做錯”。

（二）違背適量準則產生會話含意

適量準則要求說話者所說的話應包含與交談目的相關的信息，并且所說的話要不多不少。不符合這些情況都會產生會話含意。如：

（2）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臉,二奶奶來了,低聲說“:聽見沒有?我想這事不妙呀。從香港到上海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輸給她,便道“:他們忽然在內地訂婚,我那時候就覺得太突兀,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對了!我那時候也這樣想。他們幾月里訂婚的?”兩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視而笑。鳳儀是老實人,嚇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們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婦里破記錄的人了。[3](P:225)

方鴻漸寫信告訴父母，將跟孫柔嘉在香港完婚，大哥的兩個媳婦于是議論起了他們結婚的原委。她們的談話閃爍其辭，如“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中到底“等不及”的是什么？“這里面早有毛病”中“毛病”是什么？“恐怕是方家媳婦里破記錄的人了”中破的什么“記錄”？話語的信息量缺失頗多，違反了適量準則，這些沒有說明的話也正透露著二人的言外之意，暗含對孫柔嘉可能未婚先孕的嘲笑。

（三）違背關聯準則產生會話含意

關聯準則要求談話雙方所說的話要切題，不說言不對題的話。如果在交際中有意違背這一準則，避而不答或答非所問，都會產生會話含意。如：

（3）“你不是也恨著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姐,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唐小姐沒等蘇小姐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戲的人,怎么好不來？”[3]

唐曉芙一直把方鴻漸跟趙辛楣誤會成情敵關系，蘇文紈以為唐曉芙有意打趣自己，于是罵她壞，而方鴻漸礙于情面委婉推脫蘇文紈喝茶的邀請，是不想再節外生枝。結果唐曉芙提到“我們看戲的人”和“你是做戲的人”，這種表達似乎與上文對話無關，實則產生了會話含意，吐露了唐曉芙的真實想法：我要看你們這對情敵的好戲，你怎么能夠不來？

（4）趙辛楣鑒賞著口里吐出的煙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國學的是什么呀？”鴻漸沒好氣道：“沒學什么。”[1](P:39)

趙辛楣第一次見方鴻漸就把他當成情敵，知道他的博士身份卻想刻意挖苦他，方有意避開趙的攻擊就說“沒學什么”，顯然沒正面回答問話，違背了關聯準則。方鴻漸的是想用中國式的謙虛傳達對趙辛楣蔑視自己的不滿。

（四）違背方式準則產生會話含意

方式準則要求表達方式要簡練有條，避免晦澀和歧義，假如說話拐彎抹角，以啰嗦的方式表情達意，勢必產生會話含意。如：

（5）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著他?還是他在后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怯無用,跟在孫小姐后面可以有兩種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3](P:108)

方鴻漸因膽小而不敢過沒有欄桿的橋。“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這句話因為有歧義而產生了會話含意，一方面可理解為方鴻漸在客氣地說出事實，凸顯出自己照顧孫小姐的謙謙君子風范；另一層的真實意圖是以真話來掩蓋事實，怕他人看出自己的懦弱和膽小。

（6）范小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罵糊涂，要趕回去取，說：怎么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吧，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1](P:185)

范小姐是趙辛楣的相親對象，她多次想主動拉近跟趙的距離，于是借口取手提袋來支開同行的其他人，她想巧妙地以這種方式再次向趙辛楣傳達曖昧的情感，于是說出了“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話語中拐彎抹角地表達真實，產生了會話含意。

合作原則是語用學的核心內容，合作原則的四條下屬準則存在內在聯系，不能截然分開。有時會話含意的產生不只違反了一條準則，而是同時違反幾條具有關聯性的準則。會話是一個整體，語用原則也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通過合作原則解析人物對話，我們可以深入了解文學作品中人物的話語表達風格，準確解讀人物關系。

二.禮貌原則與《圍城》語言中的會話含意

格賴斯1967年在哈佛大學的講座對會話含意學說做了粗略概述。后來的學者，如布朗、列文森、利奇等人從修辭學、語體學的角度提出了與合作原則相得益彰的禮貌原則，豐富和發展了格賴斯的“會話含意”理論。英國學者利奇效仿合作原則的劃分，對禮貌原則系統地劃分出了六類：1.得體準則。減少表達有損于他人的觀點。盡量少讓別人吃虧，多使別人得益。2.慷慨準則。減少表達利己的觀點。盡量少使自己得益，多讓自己吃虧。3.贊譽準則。減少表達對他人的貶損。盡量少貶低別人，多贊譽別人。4.謙虛準則。減少對自己的表揚。盡量少贊譽自己，多貶低自己。5.一致準則。減少自己與別人觀點上的不一致。盡量減少雙方的分歧，增加雙方的一致。6.同情準則。減少自己與他人在感情上的對立。[2](P:97-98)

（一）遵守禮貌原則產生的會話含意

中國是禮儀之邦，在很多情況下，人們違反合作準則卻遵守禮貌原則。在《圍城》中，人物語言是否具有禮節性很能體現中國式的交際文化，透過禮貌性的話語我們也可窺探出作者在文本會話含意上的匠心。如這一違反合作原則遵守禮貌原則的例子：

（7）方鴻漸問鮑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鮑小姐疏遠地說：“謝謝你！不用你勞駕,李先生會上船來接我。”[3]

方鴻漸跟鮑小姐在法國郵輪上有一場逢場作戲的曖昧經歷。鮑小姐到達目的地，只想跟方鴻漸撇清情人的關系后回到未婚夫身邊，但方鴻漸卻藕斷絲連，好心地幫鮑小姐拿行李，不料遭到殘忍拒絕。鮑小姐踐行了人際交往應有的禮貌，言外之意卻是“我們的關系就此打住”，方鴻漸能理解她的“弦外之音”，只是不死心，結果只能自討沒趣。

（二）違反禮貌原則產生的會話含意

遵守交際中的禮貌原則能夠產生會話含意，同樣，違反禮貌原則也能表達說話人的言外之意。在中國，交際雙方的言談是否客氣禮貌，一定程度上能夠看出他們之間關系的親疏遠近。一般來說，關系熟悉的人比關系疏遠的人更不注重禮貌原則。如：

（8）陸子瀟目不轉睛地看孫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陰險地笑，說：“你們談話真密切，我叫了幾聲，你全沒聽見。我要問你，辛楣什么時候走的——孫小姐，對不住，打斷你們的情話。”鴻漸不顧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話，就不應該打斷。”[3](P:199)

李梅亭跟方鴻漸、孫小姐有過一段同甘共苦的旅途經歷，現在又是同僚，關系很熟，所以說話直截了當。但方鴻漸向來不痛快陸子瀟、李梅亭一行人的言行，這段談話中，李梅亭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真實準則，他并非真心認為自己打斷了孫小姐跟方鴻漸的談話，卻還假裝客氣。而方鴻漸遵守了真實準則，但違背了禮貌原則中的一致準則，犀利地說出了自己的觀點，給了李梅亭一記重重的回擊，透露著對李的厭惡和反感。

在言語交際中，中國人特別注重談話的禮節性。因此，為了維護禮貌或面子，常常會出現違反合作原則遵守禮貌原則從而產生會話含意的現象。出于禮貌，說話人既可以真誠委婉地表達自己的要求從而讓聽話人領會其中的真實意圖，又可以采用“反語”來表達自己對聽話人的不滿，這兩種方式都能達到自己的交際目的，但前者的交際效果往往比后者好。同時，交際者也常常違反禮貌原則來表達言外之意，但這與交際對象有著重要的聯系，如交際者的關系親疏、年齡長幼、地位尊卑、性別異同等。違反禮貌原則常常遵守真實準則，話語直接坦白，雖然交際效果不是很好，也能達到交際目的。

[1]邢福義、吳振國.語言學概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2]何自然.語用學概論[M].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

[3]錢鐘書.《圍城》[M].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介紹：邵芹，謝秋妮，中南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