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夜雨
文本內外:《塔洛》的敘事策略與文化讀解
宋夜雨
《塔洛》是萬瑪才旦執導的第五部藏語劇情長片,影片可以看作是一部有關“身份”追尋的寓言?!吧矸荨辈粌H僅是外在的情節道具,在層層推進的敘事過程中,“身份”的轉化帶動了人物社會位置的變動和生活理想的升浮沉降。在此,“身份”構成了《塔洛》的主要敘事策略,成為我們讀解影片的關鍵符碼。
《塔洛》 身份 敘事 現代性
《塔洛》是萬瑪才旦執導的第五部藏語劇情長片,影片由他的同名短篇小說改編而成,承續了他一以貫之的“藏地敘事”本色。在影像敘事的表層下,《塔洛》內含著一幅清晰的身份變遷圖示:最初,塔洛是一個單身牧羊人;接著,塔洛不僅是一個擁有十六萬財產的有產者,而且還是一個擁有愛情的人;最后,塔洛被還原為最初的社會位置,只是這個時候,他已經一無所有。從塔洛簡短的生活經歷,不難看出,“身份”并不是不證自明的、給定的,它的可識別性在于其符號內涵不斷被新的象征物填充,也就是說,它的有效性必須依賴“他者”的烘托和扶持。正如斯圖亞特·霍爾指出:“身份并不像我們所認為的那樣透明或毫無問題。也許,我們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經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實踐加以再現的事實,而應該把身份視作一種‘生產’,它永不完結,永遠處于過程之中,而且總是在內部而非在外部構成的再現?!盵1]每個個體都占據著一定的社會位置,身份也是社會位置的一種表現。
但是,隨著塔洛與楊措相遇,塔洛的身份位置發生了“偏移”??臻g的位移必然同時包含著兩種生存境遇的身份落差所帶來的重重障礙,伴隨著個體對一種生活方式、生存空間的拋卻,對另一種社會位置的心向和占據。當兩個人相遇、相互渴望、相互滲透的同時,個體的本原性不可能再復歸如初,對對方的“改寫”、“侵入”在所難免。在以“愛情為名義”的鼓動下,塔洛偷偷賣掉了羊群,打算與楊措結合。結果是,人財兩空。那么,我們不禁要問,到底是什么造成塔洛的人生悲劇呢?顯然,不能簡單地將之歸結為一場騙局。因為在“身份”的轉換過程中,不能忽視人物主體性的能動作用。塔洛賣掉羊群,攢足支撐他愛情幻想的物質基礎,顯然,這一努力所朝向的,不僅是一個明確的社會身份,某種更為抽象、朦朧的主體想象,其實也包含在其中。愛情與“現代性”在塔洛的自我身份認知中事實上具有很大的重疊性,與楊措結合在影片的敘事邏輯中同時也意味著擺脫自己當下孤獨、“前現代”的牧民生活方式,二者的目的同一性促成了塔洛對舊有身份的棄絕。問題的關鍵在于放棄已有的身份是否就意味著新的身份自動生成?顯然,這其中涉及到一個轉換問題。那么,既然存在著轉換的程序,勢必就存在兩種身份轉換的難度和障礙,也就是說,存在著一定的轉換風險。這一風險在于,楊措與塔洛各自身份認同的錯位。在影片的講述中,不難分辨楊措對自己生活境遇的不滿,她的生活理想是通過《走出大山》這首歌所傳達出來的。片中,塔洛和楊措共處的場景基本上是用“借鏡”實現的,隨著身份的轉換,塔洛也逐漸從鏡頭中央被排斥到鏡頭的邊緣。拋棄了舊的牧羊人身份,新的社會身份尚未達成,塔洛可以說進退維谷,兩種內心力量的對沖可想而知。正如戴錦華所說:“當敘境的人物和事件,以某種循環的方式,回到自己的起始點,事件過程本身可能傳達的意義,便更為豐滿而繁復?!盵2]
在影片中,另一個頗有意味的地方在于,“身份”的轉換同時也是借助于“空間”的位移來實現的?!拜^之習慣上把地點看作是個體生活歷程的一種外部參照這樣的觀點來看,現在地點已不再具有這樣的意義??臻g定位的活動變得越來越與自我的反思連接在一起。”[3]塔洛為了更換身份證,不得不到鄉里,因為過了辦理的期限又不得不到縣城,正是在縣城,與楊措相識相聚,愛情的吸引和召喚促使塔洛實現了身份的一次轉換。此外,在一對新人拍結婚照的一組鏡頭中,背景的更換也是意味深長的?!氨本┨彀查T”、“布達拉宮”、“紐約自由女神像”的時空移位,在其后塔洛對楊措所表述的身份認同的期待視野中,呈現為對愛情理想生活的想象規劃?!八濉钡牟卣Z意為“逃離”,可以說,“拉薩”、“北京”、“紐約”共同構成了塔洛與楊措各自生活理想的地理替代物。對愛情的憧憬與對“現代”的想象構成了塔洛“逃離”的同一人格心理。酒井直樹曾經指出:“無論是作為一些社會經濟的條件還是作為一個社會對它所選擇的價值觀念的依附,如果不參照前現代與現代這一配對,就無法理解‘現代性’這個術語。從歷史的角度看,‘現代性’基本上是與它的歷史先行者對立而言的,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它與非現代,或者更具體地說,與非西方相對照。因此,前現代與現代這一配對是作為一種話語性的圖示……由于這一話語裝置的功能,現代的西方與前現代的非西方這兩個不同的范圍被區分開來?!盵4]事實上,這也構成了《塔洛》的主要邏輯參照。從這個角度來看,“北京”、“紐約”就不僅被抽象為一個空泛的地理范疇,同時也對應著一種文明形式和社會形態,在時間序列上,對應著在等級制度上高于“前現代”的“現代性”。
從外在形式上看,《塔洛》雖然是一部地地道道的藏語電影,但實際上,“本土性”、“民族性”并不是影片的主要立足點。在萬瑪才旦的“藏地”電影序列中,“西藏”并不是作為一個靜態的民族地理區域被凸顯,而是在“現代性”擴張的問題框架下,討論“前現代”的少數民族地區與“現代”的國家主流意識形態之間的互動對話關系,藏民在文明現代化的進程中如何獲取新的身份、適應新的歷史語境、進而如何重新安置自我、建構新的價值信仰體系?在萬瑪才旦那里,“西藏”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一種“敘事”,萬瑪才旦之于“現代中國”的意義,或者說“西藏”之于“現代中國”的意義,或許就在于它為反思中國“現代性”提供了一個視角、一種方法、一個認識裝置。而對這一問題的處理極有可能陷入“二元對立”的邏輯陷阱之中,即在“前現代/現代”的思考框架中,輕易做出非此即彼的價值判斷。萬瑪才旦并沒有刻意凸顯“前現代/現代”的對立性,進而簡單地作出價值立場的高下之判。
某種程度上,影片中的男女主角的身份標識也可作如下劃分:受害者與施害者。但是,無論“受害”還是“施害”,都不能將原因簡單歸之于“現代性”本身?!艾F代性”并不是罪惡的原動力。關鍵在于“現代性”與“民族性”二者如何共生和調和,這樣一來,“現代性”的強勢壓力所造成的身份焦慮和認同危機才能緩解和稀釋。影片中,在楊措的敘事鏈上,不時讓她在言語行為上表露出對現代生活的迷戀和向往,KTV、演唱會勾勒出了她靈魂深處的“現代性幽靈”,《走出大山》在一種“前現代”的嗓音下唱出了她積淀已久的人性心聲。所以,從這個層面來看,不能盲視“現代性”過程中的雙向互動,放大其“滲透”、“侵入”的一面,而忽視其自身所蘊含的極大象征能量,也就是說,“現代性”同時也意味著“感召性”。這里不得不提及的是影片開始的幾分鐘,機位固定,塔洛背誦著《為人民服務》,奇怪的音色、語調在長鏡頭的規定內保持著驚人的流暢性??傻搅擞捌Y尾,當塔洛“人財兩空”之后,他再次背誦《為人民服務》,效果卻是極差的。實際上,這隱喻著塔洛在一系列的人事變遷之后,個人精神信仰、價值觀念的崩毀。《為人民服務》是一個極具象征性的文本,當它切入電影敘事的過程,影片的歷史縱深感立馬呈現。而它并不是一個孤立的文本,而是象征著一套系統完整的“現代性”的話語體系,正是這一話語體系所建立的對“民族—國家”的歷史想象構成了少數民族地區對當時的“現代性”的理解極大認同?!艾F代性”的召喚機制可見一斑。然而,隨著改革開放的實施,“現代性”內涵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由此可見,“現代性”并不是一個靜止抽象的概念,而是在“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框架下所做出的一整套規劃方案,只不過這種方案是隨著國家現實需要而不斷變換內涵的。而少數民族地區在某些方面仍然處于“前現代”階段,對“現代性”變化的回應也已說是相當遲鈍的。塔洛、楊措的身份錯置某種程度上正是在于他們所回應的“現代性”內涵的歷史變動。就此而言,影片的問題指涉就更為明顯,即在新的“現代性”歷史語境下,“民族性”、“本土性”該如何配合、適從,進而形成統一的民族身份認同機制。
注釋
[1]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C]羅鋼、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208.
[2]戴錦華.《二嫫》現代寓言空間[J].電影藝術,1994(5):39—43.
[3]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M].北京:三聯書店,1998:172.
[4]酒井直樹.現代性與其批判: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問題[C]張京媛.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84.
(作者介紹:宋夜雨,南京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15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當代詩歌批評與電影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