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杰
媽媽從外地出差回來了,她卸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去看看。
車停在老家門口,依然能聽見院內狗的吠叫聲,卻不見出門相迎的兩位老人。媽媽解釋說,姥姥和姥爺現在年紀大了,聽不清了。
我們一家人走進去,一如多年前那樣,邁同樣的步子,走一樣的青石板路,可內心深處,總覺得某些東西發生了變化。
門沒有鎖,我和姐姐推開門的時候,姥姥正坐在馬扎上輕搖蒲扇,垂著頭,好像睡著了。姥爺則坐在一邊,戴著老花鏡,翻看那本卷邊都快被磨光了的《經絡》。
我輕喚一聲:“姥姥!”她一下就聽見了,“騰”地抬起頭來。她看見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的兩個外孫女,只是咧著嘴笑,用袖子偷偷抹眼淚,忙不迭地答應著。
其實那時已過飯點,姥姥卻硬要我們留下來吃一頓。她忙著剝蒜切蔥,卻堅決不讓我們插手。她瞇著眼笑,滿臉幸福的樣子:“你們不要動,我來就好了。趁著我還能動彈,多給你們做一頓是一頓。”
母親不許姥姥這么說,她卻都看開了:“人老了就是老了,很多事越來越力不從心,但我只要一看見這倆孩子呀,就渾身是勁兒!”
我們都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嗑著姥姥炒的南瓜子。瓜子很香,粒粒飽滿,但大部分都不再酥脆。我們知道,這是姥姥早就炒好等我們來吃的,只是等待的日子太長,南瓜子都發潮了。
突然,姥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挎起菜籃就往外走,我們攔不住她,只聽見她說:“我自己搭棚種的菜哪,讓你們帶些回去嘗嘗鮮。”
外面太陽正毒,卻抵不住姥姥高漲的興致。我們坐在屋里,一抬頭,恰好看見姥姥走路時不自覺弓起的背。她高興了一整天,也忙碌了一整天,就好像今天是她的一個特殊節日。但當親人散去,關懷不再時,姥姥不自覺地流露出身體的老態來了。就像她說的,做事越來越力不從心,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能陪伴在我們身邊的日子還剩下多少。
飯熟了,姥姥卻還沒有回來。媽媽十分擔心,正準備到菜園去看看,就見姥姥左手握著一個小茄子進來了。她看見我們,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垂下頭說:“我在菜園里來回轉了三圈,愣是只找到這個。”她說話的聲音極低,好像菜園不長菜是她的錯一樣。
七月的天空干凈純粹,白云像白棉花般在頭頂上鋪展開來,我們全都搬了馬扎坐在外面,說的話里,都被種上了云朵的溫柔。
姥姥一直在笑,從我們一進門,她就一直在笑。她仔細地望著我們每一個人,看眉眼舉止,聽呼吸笑罵,甚至連我們嘴角未擦凈的油漬,她都能看見并指出來。姥姥蜷縮進白日光里了,瞇著眼看我們聊天,一副滿足的樣子。
臨走時,姥姥跟了出來。她拉著姥爺,站在那個低矮的銅色木門前,盈盈地笑。
這個動作,姥姥一站就是幾十年啊!
從媽媽小時候起,姥姥就整天站在這里,看女兒背著書包去上學。她的眼眸,一直追隨到孩子再也看不見為止。
后來媽媽結婚了,姥姥仍然站在這里,望著女兒回家的路。她常常幻想著,不用幾天,女兒就會回來了,就會回來看她了。
再后來,媽媽生了姐姐和我,姥姥依舊站在這里,不過,她現在需要挽住姥爺的手。但作為母親的那份掛念一如從前,滿目深情地等待著。就好像在等待一個節日,一個獨屬于她的,母親的節日。
汽車發動了,我搖下車窗,朝他們揮手說:“姥姥、姥爺,快回去吧,我們以后再來!”
他們應著,腳步卻未動。
透過后視鏡,我的淚一下就涌出來了。因為我看見,兩位老人依舊挽著手,在他們的背后,是低矮的銅色木門。
旁邊的母親見了,嘆口氣說:“現在我們每一次回家,你姥姥都高興得像過節一樣。人老了,都這樣看重親情嗎?”
我沉默無言,但我想,一定是的。盡管姥姥沒有盛裝出席在我的生命里,但她從未缺席過。每一個有親人陪伴的日子,都是一個特殊的節日,都是母親的節日!
(指導教師 牟維和 編 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