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棗謀

魏煒

嘉靖十年，河北桃城大旱，百姓們斷了糧，知縣宋明翦遍請城中富戶，借來現(xiàn)銀，要先到外地去采買糧食。可銀子有了，宋知縣又犯上了愁。因為縣城外有股土匪，一準兒瞄上了這筆銀子。怎么把銀子送出城，倒真是個難題昵。

宋知縣忽然想到了聞名遐邇的大學者陶允蓬，趕忙去向他求助。陶允蓬端上一盤大紅棗來招待他，聽他說完，不禁低頭沉思著。宋明翦見那大紅棗甚是誘人，捏起一個放進嘴巴里，剛一咬，卻感覺不對勁，忙著吐出來，卻見到了半條蟲子，不禁惡心得干嘔。原來，那棗是長了蟲的。蟲子從棗心長出，也先吃著棗肉，只有把棗肉吃光了，才會吃到外面的棗皮，才會被人看到。宋明翦這一口，便是吃了一口蟲子屎和半條蟲子了。

陶允蓬看到這情景，眼睛忽然一亮，跟宋明翦說了他的想法。宋知縣聽了，欣喜地說：“就依先生。”他忙著起身告辭，回去準備了。

再說那土匪頭子何一壯，打聽到宋知縣已經(jīng)籌得現(xiàn)銀，準備到外地購買糧食，他就打定主意要搶這筆銀子。他把土匪們分成了兩股，一股守西門，他親自帶另一股守在東門外大山口，互相呼應，

這天早上，何一壯忽然得報，說有一隊差役化裝成了平民，趕著兩輛牛車，奔著城東門口來了。他馬上召集土匪們，守住了山口。不過片刻工夫，那隊差役就趕著兩輛牛車過來了。何一壯一聲令下，土匪們一擁而上，向差役們沖去。差役們四散奔逃。

何一壯打開牛車上那鼓鼓囊囊的口袋，見里面裝的都是紅棗，不覺一驚，馬上意識到自己中了宋知縣的聲東擊西之計，立即命令手下的土匪們分成兩撥。一撥跟他去西門支援，一撥把棗扛上山。畢竟，棗也是吃的，到了真沒糧食的時候，那也能頂著不餓肚皮。

他帶著十幾個土匪，飛奔向西門外。

他讓二當家?guī)е?0多個土匪埋伏在西門外。等他帶著土匪們趕到西門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這里很平靜。二當家趕過來跟他匯報說，一個官差都沒見到啊。何一壯可想不明白了：宋知縣耍的什么花樣呢？他耐下心來等著，可一連等了幾天，都不見動靜。他忽然想到：不好，宋知縣定是把銀子送出城去了。但怎么從他眼皮底下送出去的，他就想不明白了。

兩天后的夜里，何一壯得到消息，糧隊已到了鄰縣，走的正是東門外的官道。何一壯帶著土匪們埋伏到東門外，準備搶糧。申時一過，何一壯就聽得縣城方向傳來一陣巨響。那聲音越來越大，直震得地都有些顫。他忙著跑到山頂，往遠處一看，只見從縣城方向，跑過來一條黑龍，塵土飛揚，聲音轟鳴。再近些，他才看清，那都是人，不知有幾萬。

那人流快到山口時，忽然兵分兩路，一路仍是向前進發(fā)，另一路則向山上沖來。何一壯頓時明白了，宋知縣是讓這些百姓來護糧的。他急忙打了個唿哨，土匪們馬上跑上山頂。二當家驚疑地問他：“大哥，咱們不搶糧啦？”何一壯說：“這糧食就是老百姓的命，咱們要敢搶，他們非把咱們吃了不可。咱們才幾十號人，他們來了上萬人，一人一口，都能把咱們吃了。跑，快跑！”他拔腿就往山里跑，土匪們慌忙跟上。

百姓們占據(jù)了官道邊的山嶺，那糧隊恰好也到了，那一隊百姓又護著糧車，一路進城去了。糧車進城，百姓們也蜂擁而去，城門關上，官道上又恢復了寧靜。

何一壯帶著土匪們回到山頂上，看著空蕩蕩的官道，狠狠地指著縣城大罵：“宋明翦，你別得意，老子饒不了你！”

為了劫這筆銀子和這批糧，他們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有吃好沒有睡好了，真是又困又乏，回到山寨，即刻躺倒就睡。何一壯剛朦朦朧朧地進入夢鄉(xiāng)，一個土匪急火火地跑過來稟報：“大哥，不、不好了！”何一壯“噌”地一下坐起來，急切地問道：“怎么啦？”土匪說：“咱的糧食，全都、全都長蟲子啦！”

何一壯“噌”地一下跳下地，大步流星地來到倉房，卻見幾個土匪正把糧食從口袋里倒到席子上。只見那些糧食里爬滿了蟲子，大部分的糧食都被蟲子蛀蝕成了蟲子屎。何一壯一巴掌扇在那個土匪的臉上：“糧食沒了，弟兄們怎么活呀？”

甭管是百姓還是土匪，這糧食可都是活命的根本。從這點上看，土匪可不如百姓了。老百姓沒糧了，可以去買，可以去借，可以去討，可土匪們敢嗎？只有冒死去搶。搶不來，那就只能等死。剛才還沒覺得，這一說到?jīng)]糧了，何一壯的肚子忽然餓得“咕嚕”一聲叫。他叫過了二當家，讓他集合隊伍，今天夜里要到山下?lián)尲Z。二當家忙著應了。

三更時分，何一壯帶著土匪們來到山下的大王村。大王村里最有錢的人家就是王員外家，他家自然是土匪們的首選目標。可是，當土匪們跳墻進到王員外家后，才發(fā)現(xiàn)王員外家已是人去屋空，翻遍了他家，居然連一粒糧食都沒找到。更可氣的是，王家的馬、驢、豬、羊、狗、雞、鴨，但凡能入口解餓的東西，都不見了。不僅是王員外家，土匪們找遍了全村，居然沒找到一口可以果腹的吃食。

何一壯心中一凜：難道宋知縣要對自己堅壁清野？那可真就置自己和弟兄們于死地了。他還不死心，又帶著土匪們沖進附近幾個村莊，但都是一無所獲。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宋知縣使上了最狠的一招兒。他帶著饑腸轆轆的土匪們回山。上了鳳凰山，他就對土匪們說，眼下山寨里沒了糧食，又搶不來，只有挖野菜充饑了。過不了幾天，那些老百姓就會回來了，他們就有糧食吃了。他就不信，老百姓會有家不回，一直躲著。只要他們回來，就可以搶到糧食了。土匪們聽了大眼瞪小眼，然后就散開了，去挖野菜。

接下來的幾天，土匪們就靠野菜充饑。

這天下午，何一壯得到消息，大王村里真有人回來了。何一壯咬咬嘴唇，下了命令：今天夜里，咱下山行搶。有糧搶糧，沒糧搶人！土匪們打起精神，準備行事。

三更時分，何一壯帶著土匪們沖進大王村，圍住了王員外家。先有土匪跳進墻里，悄悄打開大門，再有土匪們摸進院子里，再摸進房里。墻外，還留著土匪望風。突然摸進房里的土匪一聲驚叫，外面望風的土匪也是一聲驚叫。驀然間，房里點亮了燈火，四周也火把通明，院里院外、房里房外都照亮了。土匪們傻了眼，這才明白是中了埋伏。

房里早就裝上了巨網(wǎng)，土匪們沖進去，那就是自投羅網(wǎng)，只能干在里面掙扎，卻脫不出身來。等著燈一亮，差役們就過去收了網(wǎng)，土匪們都被捆成了粽子。

院外的土匪，就跟差役們打上了。但他們已經(jīng)餓了幾天，渾身無力，再加上人數(shù)也少，很快就落了下風，一一被擒。

最慘的就是院子里那些土匪。院外的差役們早就準備了梯子和弓箭，此時就把梯子搬過來，爬上墻頭，對著那些土匪們開弓放箭。那些土匪沒處躲藏，整個一個活靶子，被射得慘叫著四處奔逃。很快，幾名土匪被射死了，剩下的幾個人喊著投降。何一壯本來是站在院子里指揮的，后來也中了一箭，眼看大勢已去，只得舉手投降。差役們沖進院子，把他和土匪們都給捆了。

何一壯大聲喊道：“知縣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請大人明示。否則，我是死不瞑目。”

宋明翦淡淡地說道：“你說吧。”

何一壯問道：“當日，大人是如何把銀子運出城去的？”

宋明翦微笑著反問：“本官為何要往外運銀子？”

何一壯一驚：“沒有銀子，大人如何買回的糧食？”

宋明翦說：“我用金子買的。”

何一壯驚得瞠目結(jié)舌：“金子？金子你也要運出去啊。那藏在何處？我都檢查過了，那十幾個差役，他們沒帶著金子。”

宋明翦說：“金子就藏在牛車上呀。牛車上的每塊木頭都掏空了，把金子塞進去。本官籌到的金子還少了些，不然，再藏百八十兩，那也是沒有問題的。”

何一壯愣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大人明智，我輸?shù)每诜姆！?/p>

宋明翦微微一笑，仍是淡淡地說道：“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不妨告訴你。那幾口袋棗，可都是蟲棗。里面的蟲子，卻不是棗蟲，而是糧蟲。它們被你搶上山，放到糧庫里，卻不吃棗，而是從棗里爬出來，吃光了你的糧。你被逼下山搶糧，才會中了我們的圈套。”

何一壯愣怔了半天，忽然仰天長嘯：“死在蟲子上，我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一口鮮血噴濺而出，他倒地而死，果真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