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艷玲·
《列子》與黃粱夢題材的小說戲劇創作*
·鄭艷玲·
《列子》中的黃帝神游華胥國、周穆王夢游仙境是我國黃粱夢文學的早期形態。這兩則故事在做夢者的身份、做夢的方式、做夢的內容和感受、夢醒的方式、夢醒后的感受和認識方面蘊意深刻從而促使相關文學創作走上宗教和體驗的雙重創作道路,對后世的黃粱夢題材的小說戲劇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列子》敘事的浪漫主義色彩也開啟了黃粱夢小說戲劇的情節和風格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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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粱夢故事是我國文學作品中經常見到的類型,也是一個世界范圍內的創作樣本,主要表現是通過夢幻提高認識①。我國古典文獻中,《列子》中關于黃帝神游華胥國、周穆王夢游仙境的記載,可以說是黃粱夢文學的早期形態。唐人房千里說:“列御寇敘穆天子夢游事,近者沈拾遺述枕中事,彼皆異類微物,且猶竊爵位以加人,或一瞬為數十歲。”②這里已經初步注意到《列子》和黃粱夢的關系。
《列子》善于敘事,具有很高的文學性,其中近百則寓言故事更是為后人所稱道。其中關于黃帝夢游華胥國、周穆王夢游仙境的記載,雖然比較簡單,但是在整體的故事情節上已經為后來的黃粱夢文學奠定了較為明確的基礎。
《列子·黃帝篇》中關于黃帝夢游華胥氏之國的故事如下: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贊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于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待,徹鐘懸。減廚膳,退而閑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云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閑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③
黃帝夢游華胥氏之國的情節主要有:一,黃帝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出現了問題;二,黃帝做了一個白日夢;三,黃帝夢中游歷了一個神奇的國家,那個國家的人自然祥和,恰好是自己希望的樣子;四,黃帝夢醒了;五,黃帝得到了新的治國心態,但又無法言說。
《列子·周穆王》中關于周穆王夢游仙境的故事如下:
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硋。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膻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佩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云、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居亡幾何,謁王同游。王執化人之祛,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殞虛焉。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御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閑恒有,疑蹔亡。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④
周穆王夢游的故事包含的主要情節有:一,周穆王遇到一個神奇的人,他對于周穆王提供的一切都不滿意;二,神奇的人帶著周穆王夢游仙境;三,在仙境中,周穆王的所見都是人間不曾有的,他很喜歡,但最終被奇異的光影和音響驚擾,請求神奇的人帶他回去;四,神奇的人推醒了周穆王,周穆王看見自己眼前的酒水和菜肴剛剛準備好,他發現自己的游歷是一場夢;五,經過神奇的人的指點,周穆王擺脫了束縛,盡情游玩。
黃帝和周穆王的夢游故事情節模式大體一致,如下圖所示:
由于有所困惑,黃帝和周穆王都進入夢境,他們在夢中都經歷了與眾不同的世界,在夢醒之后,他們的認識都提高了。這種故事情節模式顯然表明二者是非常明確的黃粱夢故事,只不過這兩個故事處于早期的文字記載中,形式上比較粗糙罷了。
《列子》中的兩則夢游故事雖然從外在形態上來看都是悟道的夢游故事,但是二者在具體情節的敘述和描寫、主題內涵的設置與表現等方面還是存在一定的差異:前者強調宗教領袖自身的悟道,后者強調人間君王通過幫助進行悟道。目的都是一致的,但由于做夢者的身份、做夢的方式、做夢的內容和感受、夢醒的方式、夢醒后的感受和認識的不同,促使這兩個故事在后來的文學發展中走上宗教和體驗的雙重創作道路。
關于“遇到問題”。黃帝遇到的問題是“憂天下之不治”,結果導致個人身體和精神的不振,根源還是在于缺乏對內心的控制和調整以管理外在世界。周穆王則是不能提供好的條件來滿足“化人”,根源在于對外在世界認識受到局限,因而無法提供更高級別的物質享受,也無法產生更多的人生追求。這兩個問題,本質上都是強調人的內在,但對應的方向有所不同:黃帝需要調整內心以建立自己和國家之間更和諧的關系;周穆王則需要調整認知,以打破仙界和人間的局限,從而發掘內心真正的需求,以便得到徹底提升。這種以向內的角度進行探索的方式很明顯地體現出故事的宗教本質,由此啟發了黃粱夢故事的宗教發展方向。此外,周穆王的夢游是對人的認識的一種探索,因而也隱含了對自我需要的強調,由此啟發了黃粱夢故事對個人體驗的創作。這種體驗性,使得“遇到問題”這個環節以人生探索和哲理思考的方式表現在后來的黃粱夢文學的整體敘述中。
關于“入夢”。黃帝可以自己夢游,完全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幫助,而且他知道如何解決問題,首先是做前期準備工作,即“放萬機,舍宮寢,去直待,徹鐘懸。減廚膳,退而閑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之后去做夢。黃帝的目的是排除人間外物對自己的影響,恢復內心的純凈,以便通過神游獲得問題的答案。這就說明黃帝是完全有能力、有方法去解決自己面對的任何問題,不論是外在的國事還是內在的認識,因此他不是普通人。黃帝夢游的是心中的理想之國——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很遠,乘坐任何交通工具都不能到達,只能通過神游的方式。然而一般人是無法神游的,只有黃帝能夠任意神游,也只有黃帝能夠到達這神奇的國度,這就再次渲染了黃帝的特殊身份。顯然,入夢情節的描寫凸顯了黃帝的宗教領袖地位,也通過他的充滿儀式化的做法渲染了故事的宗教意味。周穆王的入夢和黃帝不同,他既不了解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夢游,必須借助“化人”的幫助。“化人”類似于神,而周穆王不過是泥塑凡胎,見識自然鄙陋,這一點在后來的積極改造以滿足“化人”的敘述中得到進一步表現。周穆王對自己的一切都很滿意,所以以君王身份把自己認為最好的宮殿、膳食、妃嬪拿來給“化人”享用,但是“化人”卻不滿足,因而周穆王為之進行改造:“穆王乃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佩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云、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這一段的敘述越豐富,越表現出周穆王見識之不足,因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所在:世間最好的宮殿、音樂、光影他都沒有見過,怎么可能滿足“化人”的要求呢?見識的淺陋限制了他對個人欲望的認知,當然也不可能擁有至高的享樂。歸根結底,周穆王是不可能超越局限認識自我,這就需要“化人”的幫助,于是“化人”帶他入夢去看看什么是仙境。顯然,周穆王的夢游帶有非常強烈的被動性,他不能發現問題的所在,也不能進行解決問題的正確途徑探索,因此只能通過別人的幫助來進行。可見,周穆王和黃帝是不同的。從“幫助者”的存在與否,可以很明確地看出,兩則故事中,黃帝的領袖身份加深了故事的宗教性質,而周穆王的回落人間則削弱了這一特質。
關于“夢中經歷不同的世界”。黃帝夢中經歷的華胥氏之國,主要是從百姓的角度進行敘述的:華胥氏之國沒有秩序、欲望、愛、利益和畏懼,華胥氏之人可以隨意行動,不受任何限制。這種理想的狀態恰好和黃帝治理國家的心態存在巨大的反差,從而能夠促成黃帝的悟道。黃帝夢游的內容采用了限制性的敘述視角,因此黃帝注重的內容是敘述的重點,那里的風光也就成了忽略的對象,沒有得到展現。這種限制性視角的敘述,進一步塑造了黃帝的威嚴。此外,由于華胥氏之國對于普通人來說不能到達,那么黃帝的悟道帶有唯一性,通過黃帝的所見所聞進而對百姓進行宗教宣傳的意義就得到了表現。周穆王的夢游經歷則與之不同。周穆王夢游的全過程都在強調他自身只是一個見識短淺的人間帝王。周穆王夢游的重點不在仙境之人而在仙境的美妙和奇異。仙境的宮殿、裝飾、音樂、膳食都不是人間所有,但是除了他和“化人”兩個參觀者,仙境中沒有人(或者神仙)的蹤跡。神仙的缺位,似乎在告訴我們,以周穆王的凡人身份,能夠領略一下仙境外在的物質條件就可以提高認識,想要從神仙的具體生活中去領略更深層次的內容是比較困難的。周穆王在夢游中還兩次發表了對所游仙境的感受和看法:一次是看到仙境和自己所居住宮殿的對比后,“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第二次是被仙境的光影和聲響驚擾,“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初到仙境,感受很新奇,因而周穆王發出不思歸的感嘆;但是仙境的光影和聲音不是凡人能夠理解的,因而周穆王驚悸迷茫,想要逃離。這些敘述是如此細致精彩,但是在黃帝的夢游中卻了無蹤跡,顯然,黃帝能夠立刻從現象中看到答案,周穆王卻沉迷在對現象的認知中,二者的差異是如此鮮明,由此造成了敘述側重的內容不同。此外,周穆王之夢采取了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這種敘述視角的好處是讓讀者超越了周穆王,看到了更多的內容,包括周穆王的兩次不同感受的體驗,從而加強了與讀者的共鳴。
關于“夢醒”。黃帝的夢醒描寫簡單,先是“既寤”,然后有“怡然自得”的感受。黃帝可以自由地醒來,也能夠對夢境的內容有深入的認識,所以感覺很好。周穆王的夢醒則沒有這么簡單:他不能自己醒來,必須通過“化人”的幫助;他分不清夢和現實,所以當他看到眼前的一些沒有發生變化的時候很困惑;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感受,尤其是仙界對他帶來的奇異之感,這使他迷茫了三個月;他不能立刻有所認識,必須借助“化人”的提點。從敘述特點來看,對黃帝的夢醒的敘述類似大音希聲,點到為止;對于周穆王的夢醒的敘述則鼓點密集,包羅萬象。黃帝夢醒的簡約描述,加深了宗教領袖的莊嚴形象,為具體認識提高做鋪墊;周穆王夢醒的豐富描寫,則進一步強調了個人的具體感受和體驗。
關于“認識提高”。黃帝和周穆王最后都達到了認識的提高。黃帝的認識提高描寫得比較直接:黃帝夢醒后有所收獲,并召來大臣天老、力牧和太山稽,告訴他們自己得“道”的過程——虔誠的行為準備、夢幻的得道方式、“道”的不可言說。這一段敘述完全是宗教領袖的布道方式,其宗教意義宣傳的色彩非常濃厚。周穆王的認識提高描寫得要曲折委婉一些:周穆王夢醒之后一直很困惑,他只能求助“化人”進行點化,經過“化人”的幫助才真正理解了夢幻的含義并提高認識。提高認識是這兩個夢幻故事的終極意義,不過,黃帝能夠自得,周穆王則必須通過點化,這種區別使兩個故事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因而宗教和體驗的雙重發展基礎得以形成。
最后,黃帝通過調整心態,得到了治國的最佳方法,因而“天下大治”,幾乎和華胥氏之國媲美了。黃帝通過向內的方式得道,然而目的是為了外在的國家和百姓。周穆王則不同,他通過“化人”的幫助發現了更豐富的物質世界和個人欲望,因此沉迷于內心:“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命駕八駿之乘……馳驅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于昆侖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于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后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西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嘆曰:‘于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于樂。后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⑤周穆王的享樂表現恰恰證明了這個故事的目的在于對個人體驗與欲望的肯定和表現。
《列子》中的這兩則故事具備了黃粱夢故事的基本故事形態,但二者在情節敘述和表現中的側重點不同,最終促成了黃粱夢故事文學創作的兩個主題的形成:一是逐漸走向對宗教解脫與拯救的強調,二是宗教背景下強調個人體驗和認知的升華。
早期的黃粱夢故事在《列子》中已經奠定了宗教與體驗的雙重書寫方向,后世的黃粱夢故事大多是沿著《列子》的道路發展而來的,洪邁的《容齋四筆》中也說:“《列子》載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王敬之若神。……唐人所著《南柯太守》《黃粱夢》《櫻桃青衣》之類,皆本乎此。”⑥從藝術上來看,《列子》中的故事,大多以“神話題材為敘事內容,以概念化的神話人物或歷史人物為敘事者,在時空交錯的敘事場景中,以預言的方式展開對話體敘事,從而營造出亦真亦幻的敘事空間”⑦。這種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敘事特點,也為后世的相關創作奠定了基礎。




《列子》中黃帝神游華胥國和周穆王夢游仙境的記載對于后世黃粱夢題材的小說戲劇創作具有重要的意義,它不但從主題上促成了宗教與體驗的雙重發生,而且又從藝術表現的風格上啟發了后世的相關文學。自《列子》之后,黃粱夢文學歷經唐代的定型、宋元以來的宗教影響、明清敘事文學的繁榮,從而形成一種獨有的夢幻文學類型,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價值。
注釋:
① [美]丁乃通著,陳建憲、黃永林、李楊、余惠先譯《中西敘事文學比較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1-97、63頁。
② [唐]房千里《骰子選格序》,見[宋]姚鉉《唐文粹》94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④⑤ 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7-41、86~90、90~94頁。
⑥ [宋]洪邁《容齋四筆》卷1,見《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24-625頁。
⑦ 袁演《〈列子〉寓言的敘事分析》,《江西社會科學》2010年第8期。
⑧ 魯迅著,郭豫適導讀《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頁。
⑨ [南宋]羅燁《醉翁談錄》,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4頁。
⑩ 趙景深《中國小說叢考》,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84頁。










(責任編輯:徐永斌)
*本文為2015年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年度項目“河北文化與黃粱夢題材的小說戲劇創作”(項目批準號:HB15WX005)前期成果。
鄭艷玲 (1974—),女,山東濟南人,文學博士,燕山大學文法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與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