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年少的期待,在往后被一一兌現,只是它們換了形態,且姍姍來遲。
1
我還記得自己學畫時的樣子。那一年,我七歲,最貪玩兒的年紀,卻要老老實實坐在畫室內,一邊漫不經心地在紙上胡亂涂畫著,一邊豎起耳朵聽窗外的蟬鳴。
繪畫之于我,并非什么天賦或愛好,僅僅是我上課時在教科書上進行的消遣。我之所以會被送去畫室接受專業的培訓,不過是因為班主任拿著被我畫花的教科書對母親揶揄道:“你的兒子真有繪畫天賦。”在那座人云亦云的市井小城,很多家長都希望子女長大后能走出這里,大家不滿足學校里那點學習時間,搶著為子女添磚加瓦。
對于我學畫這件事,母親不可謂不上心,關注度甚至超過了她那些視若珍寶的化妝品。在畫室的選擇上,母親橫向對比了十幾家,最終敲定了這家所謂的大師級畫室。符合老師要求的紙張非常貴,母親一向節約,燙個頭發都要權衡許久,但委托在省城的朋友為我帶畫紙慷慨得不眨一下眼睛。
我還記得那些被母親從床上拽起來的時刻。午后的陽光懨懨欲睡,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靠著母親的后背,極其渴望能擁有一場自然醒的睡眠。
畫室老師是一位留著長發的中年男子,以嚴厲著稱,喜歡捏著一把長尺在手里,專門用來打我們的手心。時至今日,很多老師的名字或樣子都已在我的記憶中淡化,但那位畫室老師臉上的每一個毛細孔,我都能清楚地記得,如同一片揮之不去的烏云,籠罩我年少的天空。
因為學畫,我失去了一個本該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童年。
最后一次去畫室,是一個黃昏。老師對母親失望地搖著頭說:“您的兒子并不適合學繪畫,天賦略有,但悟性不夠。”母親沒有言語,臉上是惋惜的神色。我知道她惋惜的是那些讓人心神往之、奇光異彩的未來,就這樣向我關上了一扇大門。
2
如果學畫是被趕鴨子上架,那么初一那年接受寫作培訓,則是我自愿為之。起因是我的一篇作文拿了高分,當時成績平平、無所事事的我仿佛被打了一針雞血,覺得自己可以在小作家的道路上耕耘下去。
對于我學畫半途而廢耿耿于懷的母親,余怒未消。我把那篇高分作文拿給她看,承諾這一次的自己會今時不同往日,是有備而來,是志在必得。母親相信了。
又是一次生動的重復。購置全新的紙張、字典、學習機,四處托關系打聽可靠的老師,去銀行取錢,一路都是漫天繚亂的揚塵。最終,我拜到了本市一位作家的門下。
如果你以為寫作培訓就是翻翻閑書、吟詩賦詞,那你就太天真了。而那時的我,就是如此天真,天真到第一堂課被老師要求本月內背下一本字典時,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漢語語法瑰麗,詞匯如海,其復雜程度不亞于任何一門理工類學科。
一段時間以后,美麗的字詞在我們麻木的目光中變成冰冷的符號,翻開書頁,那些四四方方的漢字,猶如狂蜂一樣于眼前亂飛,攪得人心神不寧。
文學的樂趣被如此消耗,我很快就發覺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敢向母親提出打退堂鼓,甚至不敢想象她得知真相后失望的樣子。好在小作家班因為汶川地震的原因突然停辦,我再以即將升入初三需要暫停寫作為由,總算讓母親默許了我又一次的半途而廢。
選擇一個方向出發,然后于中途折返,類似的情況在我的成長中屢屢發生。后來在母親的安排下,我還學過游泳、笛子,幾乎把少年宮所有的教室走了個遍,但它們無一例外都過早地退出了我的生活,都未成為我人生的一種走向。
3
一直到大二那年,我都還覺得自己并沒有真正適應大學生活。每天在室友雷打不動的鼾聲中起床,穿上那雙已經裂口的鞋,到食堂吃一籠永遠是豆沙餡的包子,然后去教室學習差強人意的專業。每一天都是毫無意義的輪回,這不是我想要的青春。
痛苦的逡巡中,我發覺圖書館可以讓我平靜下來,于是那里多了一個從清晨留守到黃昏的少年,他徜徉在現代文學的浪漫和古典文學的厚重中,用文學治愈自己的空虛。
某一刻,當閱讀達到一定的數量,或是很難找到能令自己滿意的文字,我覺得自己似乎也能寫點東西了,于是開始提筆進行艱難的嘗試。這場寫作沒有特定目的,但讓人深深沉醉。
我始終記得,那一年,那位兩鬢斑白的老作家對著一臉稚嫩的我們講,不要為了寫作而寫作,要因為的確想傾訴了才寫作。
當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傾訴到大三時,發表的文章逐漸多了起來,開了專欄,有了固定的收入,在一群要盤算著柴米油鹽的大學生中,可以沒有壓力地吃想吃的東西,去想去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種能使自己安頓的形態。有生之年能與這樣一種形態欣喜相逢,其驚喜程度,如同赤腳行走在沙灘上,忽然腳底一疼,抬腳,發現一枚璀璨的貝殼埋在沙中。
大四的時候,學校宣傳部聽聞法學系有一位文字功底比較強的男孩,就招募我利用課余時間去幫忙。沒有想到,這種蜻蜓點水的嘗試,竟然打開了我另一方關閉的天地。在那間油墨飄香的辦公室,我不僅寫了很多文章,還參與校報版面與插圖的設計,把一期期專題以漂亮的姿態呈現在紙張上。我想不到自己的身體里流淌著藝術的細胞,但在每一個樂此不疲的忙碌時刻,曾經在紙上畫過的線條,苦苦凝視過的石膏,通通于腦海中蘇醒,賦予我詩意的節奏。
大學末尾,一直勉強學著的法律專業已在生命中淡化,我把人生放心地交付給傳媒行業。成長讓我經歷了一個失去自己又找到自己的過程,多么讓人心馳神往。
4
假期回家的時候,陪母親逛街,路過一間畫室,恰逢學生們踏著放學鈴聲魚貫而出,各自奔向某一個等在街邊的高大懷抱。以前,面對這樣的場景,母親都會眼神復雜地打量那群嘰嘰喳喳的孩子,想著自己的孩子也曾是其中一員,然而現在的她,只是頭也不回地走過。
母親已接受現實,甚至遺忘了那段望子成龍的時光。但是往事歷歷,樁樁件件都刻在我的肌膚里。那些年,為了給我設置更多的人生可能,試圖讓我成為畫家、作家或運動員,我們永遠奔忙在路上,然而一次次的折返后,很遺憾,我沒有成為大家想要的樣子。
一度,我感到沮喪,甚至為糟糕透頂的人生而羞恥。但是,現在的我多想穿越回十年前,告訴那對一臉沮喪的母子,那些四處探尋的時光,被束之高閣的畫板和笛子,通通都沒有被浪費。它們雖然沒有開出碩大艷麗的花朵,但一直沉睡在我的身體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人生走向,為我帶來詩性的思維及性格,讓我在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時刻,還能吟誦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年少的期待,在往后被一一兌現,只是它們換了形態,且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