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在的故園

葉佳琪

我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停下來好好地看一看這座小城。說起他的時候——我總是習慣性地用“他”這個稱謂，宛若他是個多年的老朋友——不需要刻意想起，但永遠不會忘記。

他的春秋無比溫柔，但壞在稍縱即逝，人們還沒穿夠薄薄的針織衫就得換上沉重的棉服，冬夏都是如此生猛。他是個從來沒有夜生活的人，一到十二點，大部分的店鋪都已打烊，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幾家夜宵店，偶爾也會在街邊看見喝醉酒，但還沒有找到回家路的中年男子。馬路上鮮少有流竄的車輛，他就是這樣的意興闌珊——每個人都遵守著生活的規則，在午夜及時熄了燈，卻恰好擋住燈紅酒綠的疲憊。我偶爾也會失眠，爬起來喝一杯水，望著遠方立交橋上閃爍著的微弱燈光，回想起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卻又能進入夢鄉。

初中時學習古詩，讀到“休說鱸魚堪膾”，很是疑惑——張翰出洛陽見秋風起，想起家鄉的鱸魚純羹，便棄官回家——怎么會有人任性到因為一點食物就放棄外面精彩的世界？

畢竟十四五歲正夢想仗劍走天涯的少年，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永遠和他為伴的——他真是小得連我的手掌也填不滿，最繁華的那條街用幾分鐘就可以走到頭，在為數不多的幾家電影院里，總能遇見多年的同學。我總愛在放學時和小伙伴們探索鮮為人知的小路，十分鐘的路程多穿行幾條小巷可以縮短成五分鐘。那時說起他的時候，更多的是“逃離”這個詞。

后來上高中，讀的是寄宿學校，雖與他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可對于第一次遠離家的我來說，卻是煉獄般的煎熬。很多次，在學校簡陋的宿舍里，在睡不著的深夜里，我一次次閉上眼睛，他并不繁華卻熟悉的夜景就開始在腦海中翻滾云涌。

那個時候，他之于我，是每個月的一期一會，是等候我回家的父母和一群老朋友，是那家熱鬧的小吃店，是那個猶在的故園。

我常常反問自己——對我而言，他到底是什么呢？

是地名嗎？是說起那個名字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起那里的著名旅游景點，然后感嘆一句“哇，原來你是安徽黃山人呀”。

是家人嗎？是還沒進家門，大老遠就可以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等待著給你一個擁抱。

是食物嗎？是吃不慣外面的飯菜時，想起媽媽做的飯菜；深夜肚子餓了的時候，想起家門口最喜歡吃的那家面館里的秘制調味醬。

還是方言？只有在那里才有人聽得懂的語言，多年未改，熟悉的口音。

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細節。小時候的那棵老槐樹，外婆家養的貓狗，曾經摔過跤的小路，甚至是吃過的一碗熱騰騰的餛飩。

這么多年來，他像是個不合格的男朋友，無論如何都不親口告知對我的想念。雖然我也早就不是他任性撒嬌的小女朋友，需要甜言蜜語或者一個“可愛多”來討我歡心。成長至今，居然也會在動情時刻，有些似是故人心地默默凝視他卻一言不發。

也許他依然是個少年，握緊我的掌心，在柔軟的霞光中和我一起散步，走出一條無限延續的路。晚風中，他微瞇著溫柔的雙眼，盛滿小孩子一樣毫無侵害的天真和堅強。

然而在更多時候，他是個寬容的家鄉，體恤我周而復始間歇性的厭倦，從不懷疑我為他掉下的每一顆眼淚，允許我一次次的背叛，讓我無論何時，只要握著終點是他的車票，都能感受到他張開臂膀準備給我的撫慰和歸屬。

多少年的時光里，他不聲不響地拿走我的青春，然后饋贈給我足夠的愛與養料，把我培育成一朵飽滿而苦澀的花。他陪伴我度過了漫長的童年和青春期，然后把我推向給未來——這么多年的時光里，我其實，一直是愛著他的吧。

——愛他這么多年里沉默無聲的給予。

——愛他并不繁華但永遠忠實的土地。

——愛他日復一日循環往復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