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這成千上萬人棲居的城市，在成千上萬人眼中都是不一樣的風景。一年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將在這里

如何生活，又去往何方。而現在，就好像長久漂泊的船下了錨，我在這里為自己找到了歸處。

———鄭添天《歸處》

菲茨杰拉德屬于紐約，海明威屬于巴黎，老舍屬于北京，汪曾祺屬于昆明。我讀他們的書，在書里看到他們每一個靈魂生活的城市，未必生于斯，但對他們而言，生活于斯才是靈魂應當的歸處。靈魂能有所安放，這是多值得艷羨的一件事情。

去年夏末一個悶熱的凌晨，我走出從故鄉駛來的火車，第一次踏上武漢的土地。故鄉是被隱沒在八百里秦川后的一個小小的城市，從市中心向任何一個方向開車出去，不過半個小時，就可以看見大片的農田和遠處黛色的群山，夏天水稻會在和風里搖曳出碧翠的波浪，水田反射著灼白的日光，鷺鷥展開寬大的翅膀劃過再翩翩然落下，蟬鳴一聲低過一聲。而那時，我茫然地看著火車再度遠去，不知道在這里將要度過什么樣的四年，那地面仿佛在潮熱窒息的空氣里融化了，讓人踩不出一點實感，幾乎是軟弱的，我開始思念家鄉。

暑熱在軍訓結束后仍遲遲不肯散去，還是一個潮熱的晚上，我參加完校博物館協會的迎新晚會，在回宿舍的路上同剛剛認識的同學和師兄師姐笑鬧，仰頭看見城市難得一見的星空。夜晚被燈火染成了橘紅色，星星又像是在橘紅色的天幕上點亮的萬家燈火。我聽見自己的笑聲，覺得我像是和這座城市間隔了一層透明的高墻，它將我放進去卻圍起玻璃，我隔著屏障觀望著它。我突然感受到了《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尼克在初到紐約的那個迷醉的夜晚感受到的，既身處其中，又置身其外。

在最初的幾個月，我試圖將目之所及的一切同故鄉聯系起來，以制造一種我從未遠離的幻像來給自己安全感，這毫無疑問是飲鴆止渴，于是我又把自己泡在圖書館，企圖尋找另一些靈魂的慰藉。那時候我無意間讀到了汪曾祺的《人間草木》，他寫到在昆明讀西南聯大時的種種，言語間透露出的無一不是親切與懷念。昆明并不是他生長的地方，然而在西南聯大的日子在他生命中寫出了一章華彩，于是一個原本與他毫無關聯的城市，成了他靈魂的歸處。我開始釋然，或許最終我也能將靈魂安放于此。

我想我還是幸運的，生活于我像《哈利·波特》中的特產糖果比比多味豆，或許有時候不幸地嘗到了糟糕的豬肝味，但是甜蜜的太妃糖總是占大多數的。我和我生活的城市之間的冰層在冬天將要到來的時候悄然開始融化。

第一次去武漢革命博物館做志愿講解員的那天，天色難得在連綿了一個月有余的陰雨里放晴，那時候銀杏恰到一年最好處，金色的樹葉在陽光里溫暖而耀眼，映襯著蔚藍的高天流云。我人生中接待的第一批觀眾，在我提著一口氣，無比緊張地講解完后，毫不保留地送給了我善意的掌聲，一位風趣幽默的先生還玩笑一般邀請我同他們共進晚餐以示感謝。沒有人的心情能在這種日子里低落。而后來的兩個月，就像是天賜的祝福，每一次我當值時，都是這樣的好天氣。我接待的觀眾，從高校和藹可親的老師教授，到威嚴挺拔一身松枝綠的軍人，還有白發蒼蒼幾十年后故地重游的老人，他們從全國各地而來，我有幸與他們相遇，為他們提供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服務，將發生在紅巷與都府堤的故事講解給他們聽，用一兩個小時的時間重溫近百年前這片土地上的風風

雨雨。帶領每一批觀眾都像是一次冒險，而每一次他們送給我的掌聲，是我在冬日里感受到的最為溫暖的記憶。

我很感激在博物館工作的這段時光，它帶給我的溫暖不僅融化了我和這座城市之間的冰墻，更讓我學著去融入它，感受它，最終也愛上了它。

冰層融化后，展現在我眼前的景象前所未有的明晰而細膩。

這是一個平凡而世俗的城市，每個早晨芝麻醬的香氣和霞光一起在高樓廣廈間浮散，暮色中歸家的車流和行人緩緩挪動，長江水面上灑滿點點金紅；這是一個疏闊而巨大的城市，

有滾滾無盡滔滔不絕的長江，有煙波浩渺一望無垠的東湖，一個城市容納的大學生數量之多為全球之冠，武昌、漢口、漢陽三地各有千秋；這是一個古老而年輕的城市，黃鶴樓、古琴臺、晴川閣隔江相望，沉默而溫柔地看著歷史的巨輪緩緩向前，江灘十二國租界承載著近代百年風云巨變，不霽而虹的長江大橋橫跨新舊中國

的交接，直到暮色四合，輝映夜空的霓虹下，是新時代的年輕的不夜城。

而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秋日晨讀時會有一束束的朝陽穿過晨霧和水杉羽狀的葉片在書本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初夏時節電教樓磚紅色的外墻會被凌霄碧綠的葉片層層掩蓋，藤蔓上開出簇簇火紅的花朵；而春風拂過，那煙波浩渺的東湖邊會籠起輕云似的淡粉色的櫻花，游人如織，美景如畫。你為一位老爺爺推開玻璃門，他會像自己的祖父一般囑咐你不要總穿涼鞋，當心寒氣從腳入；大雨天你去上課，會有陌生的阿姨提醒你，書包背在前邊才不會被雨打濕。我在這里遇見了最好的同伴與前輩，是這一年里的相知相處，讓我在周年紀念視頻前落下眼淚；遇見了最好的朋友，可以在一個涼爽的夜晚突發奇想一路走去長江大橋，在縱情

的笑鬧與胡亂的歌聲中，走過一江兩岸的燈火輝煌。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這成千上萬人棲居的城市，在成千上萬人眼中都是不一樣的風景。一年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將在這里如何生活，又去往何方。而現在，就好像長久漂泊的船下了錨，我在這里為自己找到了歸處。這就是武漢，是我所生活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