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群租房里的日子

毛靜

引子

手機客戶端翻閱新聞，讀到“北京蟻族租房生活探尋：90平方米住52人”這樣的標題，不禁莞爾。這是新聞嗎？原來新聞的定義是相對的，對某些人來說可以稱之為“新”聞的東西，對經(jīng)歷過的人來說，只是勾起一些回憶。就像很久以前，我曾經(jīng)看過對“北京井底人”的新聞報道，大為驚訝，怎么可能有人住在井下？后來某天和北京的朋友走在望京街頭，她指著街邊一個乞討的老人對我說：“那個就是去年上新聞的，住在井下頭的那個人，我看他天天蹲這兒，都好幾年了。”

那一年剛?cè)ケ本┑臅r候，我還未滿二十二歲。

幾年后我來到了法國讀書，在這里，被學(xué)校官方形容為“條件最艱苦的，請考慮好，入住后不可調(diào)換房型”的住宿，也是單人房間，有家具，干凈整潔。我回憶起那年在北京住宅群租房里的日子，恍若隔世。

在北京的第一天我就哭了

其實比很多人都更幸運，我是帶著offer和入職通知去北京的。

住宿的地方是在豆瓣上找的，小組里那個“北京溫馨女子公寓”的帖子吸引了我，帖子里“室友情誼”“房東熱情”的描述讓我對這個“女子公寓”抱有幻想，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它便宜，550元每月，當(dāng)然，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一張床位。

一個人拖著行李箱背著電腦，一路小心翼翼。跟著百度地圖找到那個小區(qū)，給房東打電話。“哦，我正忙著呢，你直接去敲門吧，你去找馬利，她是我們這兒的管理員。”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穿著吊帶睡衣的女孩，事實上，房子里常常有女孩下身就只穿著內(nèi)褲走來走去。

該怎樣去形容第一印象？只記得心里一陣失落，和我預(yù)期的差太多。陰暗潮濕擁擠雜亂……就是那樣的地方，客廳和每個房間都盡可能多的塞滿了上下鋪，每個人的床上床下堆滿了各種生活用品，客廳有泡面的味道。

交了一個月的房租和50元押金，管理員馬利給我一把小鑰匙，是儲物箱的鑰匙，每個人有個儲物箱用來放東西。并沒有門鑰匙。被告知大門是從來都不鎖的，只是虛掩著，“沒事兒，這兒這么多人，全天都肯定有人在家的，不需要鑰匙。”

她帶我來到小房間，也就是這里的六人間，指著窗戶邊的上鋪告訴我，這就是我的床位。屋子里有幾個姑娘躺在床上，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我爬上我的床放行李，爬在梯子上的時候感覺整個床都在搖晃，聽見下鋪的女孩不滿地哼唧了一聲。拆開這里提供的被子，一小塊經(jīng)血的痕跡清晰可見。我一陣惱火涌上心頭，卻只能默默無言。

收拾好東西，我急急忙忙出門去銀行辦理北京的銀行卡。取號，排隊。坐在等候區(qū)發(fā)呆的時候，我心里一陣難過，想哭。

來之前我從未想到，在北京的第一天，我就哭了。

曾對大首都有那么多美好幻想，“去北京”一直是個夢。真的實現(xiàn)的那一天，竟然就那么不爭氣地哭了。

二十天

雖然已經(jīng)交了一個月的房租，然而在那里，我只住了二十天。實在是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吧。

雖然有公用的廚房，我總是在外面吃完晚飯才回來。原因是在那個“家”里吃飯，會讓我想吐。實在是沒有冒犯那些在那兒做飯吃飯的女孩的意思……但是在那個半夜有蟑螂到處爬，幾十個人共處一套房子，散發(fā)著各種氣味的空間內(nèi)，我無論吃什么都想吐。

然而我每天最大的煩惱是洗澡。那么多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你在洗澡的時候有人進來方便是非常正常的事，大家也都習(xí)以為常。糟糕的是每天洗澡都需要排隊，口頭排隊“誰在誰后面”，而她們相熟的女孩都會為伙伴占位，于是，我每天想洗澡不是要等幾個人，而是常常要等十幾二十個人，困到不行了卻還是要排隊等洗澡。那二十天，每天最煩惱的就是晚上幾點才能洗上澡……

在宿舍我一直沉默寡言，不愿與人說話。沉默著，聽她們的談話。

高矮胖瘦……各種各樣的女孩子吧，來自祖國各地，河南河北，山西山東。女孩A好像是在北京準備考研的，床頭堆滿了考研英語書，還有一把吉他，從未過問她白天都是去哪里自習(xí)的；女孩B的生活一直讓我頗為好奇，總是白天睡覺，傍晚開始化妝打扮，然后出門；女孩C總是在電話里和男朋友吵架，過幾天在宿舍宣布分手了，大罵南京人沒一個好東西，聽她們聊天里好說的，像她和男友是網(wǎng)上認識的；女孩D和她的媽媽都住在這里，一人一個床位——我實在是想不通，難道兩個人在這里的房租不夠一起租一個隔斷間么，為什么還要一直住在這里？女孩或者說是女人E總是一副歷經(jīng)世事的口吻，向別的女孩傳授她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她的工作是推銷化妝品，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是在街頭遇見她接受她推銷她會是怎樣的形象。然而她讓我印象深刻，是因為有天半夜，她忽然接了個電話，之后慌慌張張告訴室友，她爸爸忽然病倒了，她要定第二天的機票趕快回老家……

然而我發(fā)現(xiàn)，即使是住在簡陋環(huán)境下的女孩子，無論再拮據(jù)，在有些東西上都是不會省的……即使是在這個群租房里，高檔護膚品和iPhone手機舉目皆是。大家每天早上各自收拾好自己出門，在外頭，一定大多表現(xiàn)得挺光鮮亮麗吧。

二十天后我決定搬離那里。一個人重新找房看房，一個人搬家，并不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年輕，也因為失無可失。

然而我并沒有能力一拍桌子走路就搬去一個環(huán)境良好的正常合租房……我只不過是從一個群租房搬去了另一個群租房而已。從550元的群租房搬去了650元的群租房，人少一點、干凈一點、溫暖一點的群租房。

新家

這里也是叫做“女生公寓”的群租房。但是這里的管理員被大家親切地叫做“小管家”，這里每個人都對新來的室友微笑，整個“家”給人的感覺舒服很多……在那兒，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日子，經(jīng)年以后，若是再回北京，還能去那里嗎？雖然當(dāng)時的“姐妹”一定都已各奔天涯。那么多人都去北京，最后留下的能有幾個？北京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不過是畢業(yè)之后，安定之前，一段青春的冒險。

時至今日那些名字依然那么親切。大寶，曾經(jīng)自己也是剛來北京工作住在條件簡陋的群租房里，受到啟發(fā)自己盤下一套房子當(dāng)起了二房東，業(yè)余時間經(jīng)營起了這間女生公寓。玲玲，那時候剛工作一年的女孩，會背著單反到處拍照片，周末總是在北京的各個景點溜達，而如今已經(jīng)回河北老家。曉茹，總是被大家嘲笑缺心眼的姑娘，每天要坐一個半小時地鐵穿過半個北京城去上班卻依然愿意住在這里。敏姐，三十多歲卻未婚，短發(fā)，男孩子氣，宿舍里的開心果……

我曾以為日子會那樣平平靜靜地過下去，直到后來發(fā)生了太多事情。那一天，宿舍里的氛圍怪怪的，每個人都好像有心事，下鋪的敏姐抱著酒瓶哭泣。聽她們的談話里說著“強奸”“殺人”“破案”等略為重口的詞匯，我以為她們是在聊新聞或者小說，聽著聽著漸漸覺得不對，她們所談?wù)撝模⒉皇枪适拢窃谏磉吽鎸嵃l(fā)生的事。

那是之前住過我這張床位的女孩，叫晚悠。二十一歲，從福建來北京，為了學(xué)跳舞。在這里住過挺久，后來為了離上課的地點近搬去通州住單間了。搬走沒多久就與所有人失去了聯(lián)絡(luò)，竟然失蹤了，她的母親從外地趕來尋人，大家想盡各種方法幫忙卻都未果。直到那一天，警察破了案。晚悠死了，被合租的男人強奸未遂掐死。經(jīng)兇手供認，尸體在通州那間出租屋樓下的地下室水管里被找了出來。玲玲說，“始終無法接受，她那么愛干凈的女孩子，被放在那么骯臟的地方……”

知道這件事情之后沒有過太久，我便搬離了那個地方，這一次，是徹底離開了北京。

尾巴

大四還未畢業(yè)那幾個月，只身一人去北漂。同學(xué)朋友知道的，都是我的“瀟灑”，逛遍北京各個名勝古跡，高大上的辦公室……心酸誰知？誰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生活？我問過自己：在北京，哪一個時刻最孤獨？是一個人拖著26寸沉重的行李箱，帶著大姨媽的疼痛坐一整夜火車的夜晚；是地鐵站里上上下下人來人往的臺階上抬箱子抬到手腕酸痛的時刻；是一個人下班急急忙忙搬家，扛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重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的小心翼翼時；是在陌生的城市沒有安全感天一黑就不敢出門的晚上；是從上鋪摔下來，手指被床沿劃傷流血的疼痛中；還是，某個忽然想起來北京之后也吃了不少苦的念頭……

而如今在異國他鄉(xiāng)，我想念你——北京，想念那段，住在群租房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