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神奇，蕨頑強

李恬伊

1

這是一叢神奇的蕨，就長在我家衛生間的那個小窗子左下角的墻縫中。墻是紅磚墻，還抹了水泥，它是怎樣長出來的呢？它怎樣生長呢？有點神奇。

起初我并不知道它。有一天我突然就發現了在風中微微搖晃著的它。在灰白色的水泥墻上，它的翠綠的葉子是多么顯眼！逆光看去，鮮嫩得幾乎透明。

哦，多么神奇！我感到一種超乎尋常的緣分—————必須有一株蕨的孢子擴散到一陣風中，必須這陣風是往我家的這個方向吹動，必須沒有粘住沿途的房屋、樹木、石磡（多么驚心動魄而險象環生的旅行！）……必須隨風吹到我家的窗子時恰好那時墻壁是濕潤的。于是它落腳。必須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有充足的水分。于是它生根，發芽，從墻縫里探出小小的手來……

我有些著迷了。

2

它生長的速度讓我感到了神奇。

沒有幾天，它便用細細的葉柄張揚著一張綠色的大帆，遮住了四分之一個窗子！窗子是小，但它實在是十分繁茂！

我心里揚起一陣喜悅：它在這兒安家生活，挺好的，就像是我家添了一個新成員吧。

四面是灰白的水泥樓房（唉，灰白，城市的呆滯底色！），這叢鮮嫩欲滴的蕨神奇，是多么地養眼，多么地珍稀！

蕨靜靜地在生長著，有風的時候輕輕地搖晃著。葉兒的綠色在不動聲色地加深著。陽光好的時候，好像半透明似的，呈現出琥珀的質地。

3

下雨了，天是灰白的。不知是被城市染的，還是城市放大成了天空。

我無聊極了，卻突然記起了那叢蕨，就去看它。它似乎又長大了不少了，葉兒在雨水的洗濯下，綠得發亮，有一番別樣的美。

雨隨風飄灑著，有的還飄進窗子里來了。我的眼神一恍惚，那叢蕨竟幻化成為一片夢境一樣的茂密森林！

它們長在高高的山崖上，伸著長長的枝干，展開寬大的葉片，恩承著雨水的撫摸和潤澤，低眉順眼。雨水在葉片上集聚，壓彎了枝葉，終于轟然墜落下去。枝葉一下子又彈升起來……有的雨水順著“樹干”流到墻縫處，滲進墻體，又順著墻流下去……

我長久地專心致志地看著它們，呆想著。經過這場雨的滋潤，它該長得快一些吧？它自然時時刻刻是在長大的，但我為什么一點兒也看不出呢？今天和昨天似乎還是一模一樣，但隔十天半個月就猛然不同了呢？生長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我有許多許多的問題想問它，有許多許多的成長秘密想告訴它，可它只是鎮定地站在雨中，至多輕輕地在風中搖晃一下葉兒。一忽兒，我似乎有了一種心靈感應：它一直在長大，是的，就像我一樣，不知什么時候就長高了，長大了，一走出去，別人就驚呼： “呀！都比你媽媽高了！”可我真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比媽媽高了。當我知道這個事實媽媽也知道這個事實的時候，我才猛然感到媽媽抬眼看我的眼神也似乎大大地改變了，也不知我看媽媽的眼神有沒有改變？生長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譬如早上的太陽，它在那里似乎凝然不動，但過一陣再去看時，就升高了，光也更熱烈了。

雨停了，我的思緒還沒有停……

·

4

這是城市里難得一見的清明的月光，把蕨葉上的每個卷曲和凹凸都照得那么清晰甚至輝煌。輕輕的夜風中，蕨像在嘆息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

是的，墻縫中的生活自然是單調的，孤獨的。在這些有風無風的白天，在這些的有雨無雨夜晚，它都是風塵仆仆，風餐露宿。必須在風雨交加的昨天、風調雨順的今天、風云變幻的明天拼了命地生根發芽！在風吹雨打的歲月里，即使沒有親人的陪伴、朋友的鼓勵、別人的幫助，也要咬了牙地生長！在被遮蔽了大部分陽光、雨露的地方，在沒有溫軟泥土覆蓋的地方，也要心平氣和風平浪靜地生存。

這不就是城市里的生存法則嗎？

還好，我不是它；還好，它也不是我。

但是，我不就是它嗎？但是，它也不就是我嗎？

5

蕨一直保持著它綠色的心情。

我看它時，它向我點頭問好。

每次我坐在馬桶上，都要忍不住扭頭看著它。它搖晃著葉子，好像也想試著坐下來跟我說說什么……

我想，它想跟我說什么呢？

我想，它一定也在想：她在看什么呢？

它也一定是在觀察我的，從我到來到我離開；我也在觀察它，從我有空之后到我沒空開始。

相看兩不厭吧。

我把它記在紙上，而它應該是把我記在心里的。

我寫的時候，它在想什么？

它想過我在寫什么嗎？

6

看得出它有點煩躁。青綠的葉兒背面出現一些黃褐色的斑點。

在微風中，它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一次又

一次。

黃斑漸漸微微凸起，哦，我看到了，那里住滿了充滿綠色狂想的孩子，風給了它們勇氣和力量。

我想，蕨，此時是幸福的，也是焦慮的。它一定是在希望著它的孩子飄落到一個溫暖潮濕、泥土深厚的地方的，它一定是在不希望著它的孩子再飄落到一條墻縫里的。

它一定是希望著所有家長共同的最起碼的希望的。

7

這叢蕨又一次驚奇了我的眼睛。不是在衛生間，而是在樓下的小院子里。小院子里，我在等去爺爺家的車，突然就

記起那叢蕨來，就去看它——

———

哦！不是一叢，而是一片！從我家衛生間窗戶以下，沿著下水管，一直延伸到一樓！全是綠汪汪的的蕨—————一面綠色的瀑布！在干澀灰白的城市底色上，它是那么水靈靈油汪汪，我的眼睛也不由得滋潤起來。

我沒有戴眼鏡，它們綠得還有點朦朧。朦朧中，我感覺它們是強大的，強大地懷孕，強大地分生，強大地撒播，強大地蔓延，強大地覆蓋 ……在他們的撒播蔓延覆蓋下，這些貌似強大的水泥、炒砂、鋼鐵、樓房、城市……都不堪一擊！它們撒播、蔓延、覆蓋，從這個小院子里漫出，成為一座美麗的森林，就像爺爺家后面的那座。我一下子回到了兒時，在那座森林里鉆來鉆去……

它們繼續撒播、蔓延、覆蓋，沿著經線和緯線，向著南極和北極，撒播、蔓延、覆蓋……樓房、城市、人類，不過一瞬。

只有蕨，是強大的。

8

是的，蕨展現它的強大了。它發春了，它發飆了，它似乎是一夜之間就遮蔽了整個窗子了。它的蔸部還在不停地長出小蕨。

滿窗子都是它們淘氣的身影，它們拒絕陽光的拜訪，把衛生間變成暗室。

嗯，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珍惜了。何況你太招搖了，太邀寵了，太霸道了。

我剪掉幾片過于瘋狂的蕨葉，空出大半個窗子的陽光。

9

一切似乎又回到先前。蕨收斂了許多。

沒有生我的氣吧？看它微微地顫晃著，是害怕呢還是氣憤呢？是哭泣呢還是抗議呢？

剪掉的蕨葉沒多久就干枯了，像幾痕破碎的淚水。我突然想，這或許是一場誤會，說不定蕨只是想讓綠色更多一點，好讓我更愉悅一點。呃，我后悔了。

我希望剩下的蕨快快長了。

我想它們長著長著大概會明白點什么吧。什么該來，什么不該來；什么該來的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什么不該來不來，該來的卻也不來了；什么該來的偏偏不來，不該來的偏偏來了……

成長自然是漫長的，自然會慢慢明白點什么的。

10

天氣有些冷了。楓葉一定在郊外的山上暗暗地紅了，銀杏一定在街道上下了一場金雨了。

蕨的處境有點糟糕。葉兒上的綠色似乎深了一些，暗了一些，邊緣縮卷了一些，出現一些黃色，也呆滯了一些，晃動中也有了瑟瑟的意味。我心里升起一種憐憫，但我無能為力，沒有辦法幫助它，也沒有去幫助它。

蕨明顯地停止了擴張，還縮卷不少，有點垂頭喪氣，失落得如同一個小姑娘丟失了她最心愛抱抱熊似的。

我想，那個抱抱熊可能就是我吧。

11

我縮在電烤爐邊，不愿再動一下，心里總想著要是人也冬眠該多好，這樣連廁所都不要

·

上了。

雪還沒有下，但嚴霜一定像雪一樣覆蓋著原野了。

一夜之間，蕨葉就枯了，耷拉了，就像一壺茶一夜之間就釅了。它舉著枯澀黑褐的桿子一動不動，就像寒假里學校操場里的旗桿，不過旗桿是銀亮銀亮的，光滑光滑的。

窗子失去了最美的顏色，我有些失望，有些悲傷，像失去一段美好的友誼。

但我總對左下角的墻縫希望著……

12

雨水時節，雨水多了起來，雨水浸濕了窗臺。

我在踮起腳的一眼里，不由得蹦起來——

———

墻縫里伸出了一枝綠柄！它的頂端攥著一個覆著褐色絨毛的綠拳，像春天給寒冬斜刺里給出的重重的一拳！

哦，我的歡快，我的希望，我的頌歌，也蹦起來！